司徒名笑道:“那便赞美爱迪生吧。”
“留声机也是他发明的。”
纪云镯听了肃然起敬,附和道:“赞美爱迪生。”
饭后司徒名领他到楼上一间房,房间有学校一个教室那么大不说,最令纪云镯惊叹的是四面环绕墙壁、高抵天花板的乌木书柜,边缘线条呈曲面流线型,几排书柜像连成了一片海浪。每一个书柜都给密密匝匝的书册填满了,这个房间里的书称得上浩如烟海。
纪云镯看向司徒名,讶异道:“这儿的书都是你的?”
司徒名先抬起下颌,再略显矜持地一点头,“不错。”
“你都看完了?”
“一半吧。”
“那也很了不起了。”纪云镯赞叹。
他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道:“师兄平时在学校,难道是有意……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对了,‘藏拙’?”
司徒名挑了挑眉,“你怎么会这么想?”
“周师姐说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新文学,还说……”纪云镯一时嘴快,抛出一句话后蓦地语塞。
“周雯君?呵,她和姓梁的看不惯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用你说我也猜到他们怎么诋毁我,”司徒名不以为意,“无非说我是个没骨的废物,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只知道斗鸡走狗……”
“只怕但凡有人不认同周雯君追随的文学和信仰,在她眼里和我都是一丘之貉。”
“呵,要我说,你该和他们走远些才是。”司徒名似笑非笑地看着纪云镯。
“为什么?”
“你第一回 出来,不了解南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当今的世道。”
“这世道太扭曲,人性太扭曲,唯有相信理想之光明正大,他们才不用正视扭曲的现实和自己扭曲的灵魂!”
“可他们所谓的理想是什么?那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炬,吸引着无数人投身进去,飞蛾一样被焚毁。再冠以英雄之名,吸引来更多飞蛾。因此火焰才能变得更旺盛,以众人的生命做燃料。”
“你信不信,你要是也加入革命做她的同志,便不再是她的朋友。总有一天她会亲手推着你进入那道火炬,在你投身焚灭时流下虚伪而快慰的眼泪。”
司徒名这一席话一气呵成,咬字铿锵有力,诗朗诵一般饱含情感。鲜见他有情绪如此激烈的时刻,纪云镯一时竟给震住了。
片刻后司徒名像醒过神,提提嘴角松懈了表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散漫不羁。
“哦,你方才说对了,藏拙。”
“你不觉得,做废物、做坏人原本就比做天才、做好人更轻松?后者会被所有人架在一个高位上,想下都下不来。”
纪云镯跟着思索,终认可地点了点头。
“对了,我这儿有一些好东西,值得你看看。”司徒名走过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回头递给纪云镯。
纪云镯翻开一看,里头的文字竟不是新文化运动以来统一的白话,而是半白半文,语句结构单一,而内容艰深,他读起来颇吃力。好在他在学校到底接受了几年国文熏陶,功底大有长进,半猜半懂,也能摸出个大致内容。不知不觉便读进去了,文者的文字缠绵悱恻,千回百转,像一涡胭脂融成的水。
纪云镯看过一段,面露错愕,抬头看司徒名,“这书写的……竟是一个和尚?”
“是啊,”司徒名像早等着他有此一问,狡黠而舒快地笑了,“一个谈恋爱的和尚。*”
纪云镯默然不语,哪怕他看过的书不多,也猜到这本书放在今天也十分出位大胆了。
“嗐,这算什么?所以我说你不了解当今世道。”司徒名又找给他几本书,说同出自一个“鸳鸯蝴蝶派”。纪云镯捺不住好奇翻开,故事里都是茫茫红尘中的痴男怨女,以充沛的情感、跌宕的情节引人入胜。到后来他看得面红耳赤,眸光瑟缩,一把合上书页,霍然站起来,“我、我得走了!”
“你都快十八了,还没看过这些可算晚熟,”司徒名凑过来按住他的肩,露出个没什么正形地笑,“云镯,你不会看《红楼梦》也脸红吧?”
纪云镯别过身子躲开他的手,蹙眉面露不虞,加重了语气:“师兄!”
“好,好,我知道了。我送你回去。”司徒名摆手。
之后纪云镯曾有意向周师姐探问那本书的作者苏曼殊,周雯君听闻此人名露出个厌憎神色,“鸳鸯蝴蝶派那些三流作家,正日只知道男欢女爱,纵情声色,不合时宜!”
片刻后周雯君又缓了语气,也说:“这苏曼殊当初好歹也帮着宣传过辛亥革命,有胆子骂袁世凯。”
“还是比司徒名那玩意儿强多了!”
纪云镯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既然这苏曼殊有两面,那司徒名说不定也有两面。
至少他已目睹过司徒名另一面,看出他不止有思想,思想还颇偏激极端。
……
譬如司徒名带他去舞厅。
去的是南京城中心一带有名的大舞厅“百乐门”。
司徒名对他发出这道邀约,纪云镯知道自己第一时间该拒绝,那种地方怎么也不是一个没几个钱的未成年学生该踏足的。可也不知司徒名是不是故意,偏偏将地点选在舞厅。
不知那儿的人会跳什么样的舞?不知当下最时髦的舞是什么?
他禁不住好奇,因好奇产生一系列缤纷的遐想。
纪云镯感到一种危险的诱惑,可越危险、越怕,又越难抵挡诱惑。
这种心情接近司徒名对他的吸引性。纪云镯知道司徒名和他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人、两个世界。可正因为这种悬殊,就忍不住好奇,忍不住默许对方接近。越接近,越感到师姐师兄们说司徒名不是什么好人的确是空穴来风*。司徒名整个人完全不符合今日推崇的进步青年,活得放纵、浑噩、漫无目的,但也自由、浪漫、洒脱。
自由,纪云镯从小便渴望自由。
村子里太小了,山中的天地比起整个世界算不得广阔,爷爷的爱很多时候像一张变相的网……
在司徒名身边,他能嗅到那种像极了自由的空气。
于是他还是瞒着其他朋友,在一个周六晚上应约跟司徒名一起到百乐门。
此地和他想象中一样豪奢、璀璨、纸醉金迷……舞台上的灯光绚烂夺目,舞女们的着装热辣大胆,火红的舞裙玫瑰般娇艳,起舞时如花瓣怒放,露出一条条根茎般笔直的大腿……
这一眼使他如遭电击,飞快收回目光,司徒名笑了一声,牵持他的手拉他进入舞池,鼓动他跟着一起跳。
起初他手足无措,僵硬呆板,渐渐才跟着气氛和音乐放开了,反正身边的人都在跳舞,旋转、摇摆、扭动,没有人顾忌他。他也跟着跳、跳、跳……很快找回了往昔跳舞时一样的雀跃,甚至更尽情。
几首歌下来他们跳得累了,司徒名推着他到边上的沙发坐下,执起一瓶红酒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到他面前。
他拿起来浅呷了一口,虽然是红酒,入口还是觉得苦。摇摇头不肯再喝。
司徒名也不劝他,一个人自斟自饮。不多时有四五个人穿过人群走近,和司徒名热络地打招呼,司徒名让他们一起坐,再介绍给纪云镯,这几位都是他的朋友。
司徒名的朋友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眼,目光说不上礼貌,又看向司徒名,神色变得暧昧。
他们拿出酒杯给每个人满上,转而一个个朝纪云镯敬酒。脸上挂着亲近的笑,口中说着殷勤的话,第一杯纪云镯没能拒绝的了,他没想到,这就让他拒绝不了接下来每一杯,一旦想婉拒,对面的人立刻变了脸色,以玩笑般的语气指他不给面子。好像他是破坏了气氛和他们心情的人。
纪云镯量浅,喝了四五杯就上脸,有些头晕,实在不想再喝,只得将求助的目光送向司徒名,司徒名背倚沙发,姿态显得置身事外,目光倒朝着他这边,见他看过来还勾动唇角笑了笑,却是无动于衷。
在这几个人轮番灌酒之下,不出一个小时,纪云镯醉倒了。
“司徒少爷,您看这……人我们帮你送里面去?”
“撒手!别碰他。”
“滚吧。”
“是是……”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指近代作家苏曼殊,开“鸳鸯蝴蝶派”先河。
*鸳鸯蝴蝶派:中国近代小说流派,承袭中国古代小说,内容多为才子佳人的言情故事。因历史背景原因,这一流派一直得不到新文学界各派别的承认。
*空穴来风:本义是有孔洞便会进风,比喻传言不是没有根据。现在多用来指消息和传说毫无根据。此处用本义。
第22章
翌日纪云镯醒来是在完全陌生的房间和床上,好在昨天喝的酒不多,没遗留宿醉的后遗症,沉眠一宿醒来反而精神百倍。身上衣服还是昨天那身,因为他睡相好,也没添几道皱褶。他从床上迅速爬起来,目光慌乱地四处撞来撞去,见到窗外阳台上熟悉的人影才松了口气,纪云镯起身走出去,发现司徒名靠在栏杆边倚在清晨的凉风中抽一支雪茄,烟雾还未成形便被风刮散了,是以没什么烟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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