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游客才会慢慢悠悠地在这条街上闲逛,看什么都一脸新鲜。
我提起碟片的事,杨千瑞就跟随着我回了公寓,一路闲聊。
我说:“那袋糖瓜是你挂我们家门口的?”
“嗯。”他单薄地应了一声,没多做阐述。
于是我又问:“你从哪儿买的?”
杨千瑞说:“不是买的,家里寄的。”
我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气,“寄的?从国内寄到这儿来?”
“嗯,我爸妈硬是要寄,拦都拦不住。”杨千瑞十分无奈地说。
跨洋邮费能买一百斤糖瓜了吧,但重点并不是钱的问题。对供得起孩子出国留学的家庭来说,这点钱自然九牛一毛。我只是想起了我爸妈,除了钱,什么都没给我寄过。不过我也只需要钱而已。
我说:“你不是说不来吗?早知道你要来,我们会在家里等等你。”
杨千瑞淡淡地笑了一下,“没事,我也就只有那么一会儿空。敲门没人应,我就挂在门上就回家了,家里做了年夜饭。”
我诧异道:“家?你家里人在这边?”
杨千瑞点了点头:“嗯,一个阿姨,我住她家里。所以要和他们一起过年。”
“哦……那挺好的。”
原来我白担心了,他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我才是。他在这儿有归属有港湾,不像我寄人篱下,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杨千瑞忽然说:“你可以教我做作业吗?”
我犯了懵,“啊?我也不懂小提琴啊。”
杨千瑞说:“不是。公共课的,编曲还有和声的一些作业。”
我紧张地皱起了眉,“你认识五线谱吧?”
脑海中自动唤起了给彦良补习的痛苦回忆。那家伙凭吉他考进来的,只认识简谱,连音符都要一个一个教他认,实在将我耐心耗尽,对他大吼大叫,崩溃到差点砸地板。
“当然认识啊,不认谱怎么拉琴。”
哦,这么一说,反倒我成了个傻子。可能是那时被折磨出走的理智,还有部分未归。我没有诲人不倦的精神,所以在未来的职业规划中,“老师”这两个字被我早早划去。
但教他嘛……勉强能答应。
我问:“现在?”
杨千瑞眼中闪烁着动人的神采,小鸡啄米般点头,“可以呀,你有空吗?”
“有。”我说。
他笑着跟上我的脚步。
彦良不在家,又不在,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我也没资格指责他,要不是被缩减开支紧衣缩食,估计我也不怎么着家。
我领着杨千瑞在客厅坐下,大衣一脱,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接过后,搓着暖手,不喝。
这房子的制暖系统实在是难以启齿的简陋。杨千瑞上次来时,人声鼎沸,拥挤的体温盖过了地板的潮湿阴气,才感受不到。这会儿只有我们两个,说句话呼出的气,都成了阵阵冷风吹过。
杨千瑞不懂的地方很多,也很基础,但我不用太费口舌,给他讲解两遍他就懂了。他握着铅笔的手冻得发红,我从房间里拿了一条毯子,给他披着。
他一边哼着,一边用笔在五线谱上记录。这些课程,我大一都上过,但对我来说没什么难度,直接参加考试就跳过了课程。也正因如此,才有大把时光寻欢作乐。
杨千瑞为什么会连这么基础的东西都没学过呢,想着,我就问了出来。
杨千瑞自然而然地答:“我只学过怎么拉小提琴,乐理啊编曲啊这些,都没接触过。”
那我就好奇了,“那你怎么不去茱莉亚或者科蒂斯?没考上?”那两所都是更顶尖也更专注于培养专业乐手的殿堂。
杨千瑞放下笔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没试过。”他的目光不知何时暗淡了许多,“我爸本来不愿意我一个人出国学音乐的,怎么说不让。后来好说歹说,有亲戚在波士顿,可以拜托他们照顾我,才松了口。”
这理由……我眼前这人是温室里的花朵吗?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
我感觉说不出来的奇怪,没来得及细想,彦良就回来了。
他推开门,看见我们两个,“哟”了两声算作打招呼。彦良放下背上的吉他琴盒,应该是又去街头演出了,这也是他的爱好之一。在广场卖唱一个下午,最丰厚的一次收获是五美元巨款。我很担心他的前途。
彦良在我们对面坐下,直勾勾地盯着,打趣道:“你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杨千瑞略带窘迫的目光投向我,大概是期冀我给出回答。他脸皮薄,惯不会应付这些。
我说:“还不是给你跑腿,什么活都交给我。”
彦良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拆台,“不是你主动……”要我猜肯定是后者。
赶在他说下去之前,我冲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和他扭打在一起。闹了一阵,他投降道:“好了好了,晚饭吃什么?”
“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就做些什么。”我说得如同命令一般。
一般我们一起在家吃饭时,总是他下厨比较多。他说我的厨艺,只能喂喂广场上的白鸽,还得落得被那些胖鸽子啄头逃跑的下场。
彦良拉开冰箱门,叹了一声,“只有两个蛋了,上次应该采购点东西回来的。”
“那就做个蛋炒饭吧,米总还有吧?”我说。
“有。”彦良应和道,突然又惊叹,“呀——这什么?大蒜?你买这么多蒜干嘛?”
猜都不用猜,我就知道他没看仔细,说的是那一袋糖瓜。他没见过那东西,这反应也很正常。
“糖瓜,老北京小吃,蒜什么蒜。”
彦良听了,顺手拿起一个啃了一口,牙差点没被崩掉,“这什么玩意?纪晓岚发明的?”
“你刚从冷冻拿出来,你咬冰块不崩牙吗?”我真服了他的智商。
彦良抿着嘴唇,许久之后糖块在他嘴里融化了,又嚼了半天,皱眉道:“怎么越来越粘牙?胶水做的?”
“麦芽糖啊麦芽糖……”我摇头无话可说。
彦良泄气地把缺了个口的糖瓜丢回袋子,扔进冰箱,“你买这玩意是不是就等着某天陷害我?”
我察觉身旁的人脸色红了又红,快赶上炸开的红炮仗,于是就假装成是自己买的。
“不吃拉倒,本来也不舍得给你。”
“你自己留着当宝贝去吧。”彦良单手掏出两个蛋,把冰箱门一关,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杨千瑞说:“Ran……,小瑞啊,你在这儿晚饭不?你也听见了,只有蛋炒饭。”
“呃……”杨千瑞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我说:“统共两个蛋,你还想炒三碗饭,真不觉得寒碜。”
“问你了吗,你别吃,你的给他。”彦良呛了回来。
杨千瑞信以为真,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回家吃。”
厨房灶火声响起,杨千瑞收拾好随身物品,说不多打扰就回去了,我站起身送他。
“谢谢。”杨千瑞走出门,真诚地和我再一次道谢。
我半靠在门框上,随意地对他说:“不客气,以后还有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
“你随时都在吗?”
“当然也要上课啊。”我长长地停顿了一会儿,在他不知所措的表情中,再度缓慢地开口,“大部分时候都在,不然就在琴房,你知道哪儿能找到我。”
“好。”他放松下来,笑得无瑕,踩着轻快的步子下楼了。
第9章
电影配乐是伯克乐的王牌专业之一。一所学校能成就多少歌手乐手尚未可知,但去好莱坞逛一圈,电影配乐的工作室一半都是我们学校出来的。
虽然最开始是抱着哪个都一样的心态选的专业,但也算误打误撞到一条正道上。
除了公共必修课,诸如视唱练耳、和声、指挥、编曲这些以外,这个专业最大的不同,是上课时可以正大光明地看电影。
虽然很多时候看到一半,幻灯片上的画面就会被暂停,老师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插曲音效,这几乎令我抓狂。经常是一节课上完,电影结尾还未播出。
等下节课?我等不了,我会自己去影片行租碟来看完。我曾建议老马开拓这方面的业务,他一眼看穿我的小把戏,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然而这门课最令我头疼的,是期末要上交的一份大作业,硬性要求我们每月至少去电影院看一部电影,整理成一篇综合性影评。当然,考核的侧重点在配乐分析上。
班里一些同学会约好成群结队地去看,也问过我要不要加入,我拒绝了。
我不喜欢热闹地看电影,那种猛嚼爆米花吸溜可乐,时不时就和旁边的人扯上几句的看。一般我会挑凌晨的午夜场,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看。
二月末,我去看了《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海报上“原著曾荣获《雨果奖》《星云奖》”几个大字格外注目。
原以为我挑的场次够僻静了,但进场后,意外发现竟然还有另外一个观众。目测,他的位置就在我票面位置旁边,正好是邻座。我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坐到后排,隔出一段安全距离。
电影本身并不复杂,也不精彩。可能是开场那一段音乐,使我对它的印象先入为主。白鼠穿越迷宫时尚且算得上灵动,一旦人物开始对话,不分轻重的乐声就嗡嗡地喧宾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