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抠,我那一百八十张碟不都你那儿买的,赶明儿全退给你,你把钱还我。”
老马气得重重哼了一声,“真当我好说话?买了一年了还想退,门都没有!”
我和老马同时咯咯笑了起来,我们认识竟然也有一年了。他女儿Lily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忍不住捏了捏她肥肥的小手。她笑得更开心了,朝着我哇哇呀呀的,似乎想要我抱。
我腾不出手,也不会带孩子,贱兮兮地说:“老马,你小心点,说不定你女儿长大以后会爱上一个gay。”
老马没好气地瞪了我两眼,“滚远点,我宁愿她成为Lesbian都不愿意她和你这样的人搅和。”
我哈哈笑了,笑完又意识到自己被嫌弃了,假装要把手里的东西塞回他手上,“那你自己拿,我回家了。”
他自然不理会,颠了颠怀里的女婴,指使我说:“你先给我提着,等到家了我让你蹭顿饭,这个交易怎么样?”
烂,无比的烂。且不说我刚从酒楼里吃饱了出来的,再者我也吃不惯广州人的甜口。还有,他一个大男人,厨艺又能怎么样?
但我点头了应下了,跟在他身后,七拐八拐进了他家。
老马住的地方还挺中产,他和妻子多年的积蓄全花在了这上边。我大摇大摆地在沙发坐下,开了他的电视看,果然屏幕大就是爽。老马把女儿放进婴儿车,推到我面前,让我帮忙照看,转身去厨房忙碌去了。
小女孩莉莉鼓着圆圆的大眼睛,朝我眨呀眨的,可爱极了。恍惚间,我想起了杨千瑞,他的眼睛也这样大这样圆,跟小孩儿似的。按理来说,长到我们这个年纪,不可能再保留这样一双清澈澄净的眼睛了。
可他偏偏就做到了。
怎么会呢?我想不明白。我想等我哪天弄明白了,我也不会再对他这么痴迷了。
我把莉莉从婴儿车里挪了出来,小心地捏着她的咯吱窝,举了起来。她穿着白色蕾丝花边袜子的小脚丫,在我眼前晃呀晃,像两颗大白汤圆。
我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坐在我的腿上,一手绕过她的肩让她靠着,一手捏着她的脚玩。小孩儿脚底怕痒,咯咯直笑,我也被她逗笑,拿脸去蹭她的脸,让她亲了我几口。
“啵啵。”我对着她说。
她听了我的话,有样学样,嘴动了两下,“布……布……”
我撑圆了嘴型,缓慢重复:“啵——啵——”
她难以理解,顿了顿,片刻后抬起两截莲藕般的手臂,朝着我喊:“巴……巴……”
我浑身一震,如被电击。抱起她冲去厨房,朝正忙得不可开交的老马激动地比划:“她刚刚叫我爸爸了!她叫我爸爸了!”
老马瞪大了眼,张着嘴呆滞了好几秒,才一把将手里的菜刀拍在案板上,火速从我怀里抢走了莉莉,“你他妈放屁!她都没叫过我爸爸,怎么可能叫你!你放屁!”
他不是广东人吗,怎么骂起人来普通话就这么流畅标准了。
我无奈地靠在一边,“可她就是叫了啊……”
老马凶神恶煞地剐了我两眼,迫于恐吓,我收了声。老马哄着怀里的女孩,声音里蕴藏着无限温情,“你会叫爸爸了?宝宝,叫我一声呀。我才是你爸爸。”
奈何马莉莉就是不开口,只眨巴着大眼睛张望四周。
开水从锅里漫了出来,我手疾眼快地拧灭了燃气。老马无奈地把孩子交回我手里,转而去收拾灶台上的烂摊子。
过了一会儿,老马喊我吃饭。七七八八铺了许多碟子,每一盘都盛着一种点心,看着和早茶差不多,但又不见虾饺蛋挞糯米鸡的踪影。
老马把莉莉固定在儿童专用座椅上,给她捣鼓了一碗糊状物,大概是菜泥肉末米糊这之类的混合。他用小勺子给莉莉喂一口,就夹起一个点心往我碗里放一个,仿佛我也不能自食其力似的。
“这叫油角,也叫荷包,家肥屋润。”
“这叫煎堆,煎堆辘辘,金银满屋。”
“这个是蛋散……”
我学会抢答:“反正吃完也发财是吧?”
老马别有深意地看着我,“不,这寓意着没出息。”
我没吃下多少,一来确实不喜欢,二来之前那顿还没消化。老马也不勉强,本来就算没遇上我,他一人一娃也准备了这么多。
我站起身消食,在客厅的柜子里瞧见一个给小孩玩的玩具钢琴,试了两下,突然来了兴致。把那个只有14个键的玩具琴拿到莉莉面前,一只手平摊架着,另一只随意地弹了起来。
“Twinkle,twinkle,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她兴高采烈地跟着哼了起来,手舞足蹈,又喊了一声:“巴——巴——”
这回老马听见了,气得够呛,差点没把玩具琴从我手里抢走砸了。我连忙提醒他:“别在孩子面前发脾气啊,胎教,胎教。”
“都从胎里出来多久了,还胎教呢,这叫幼教!”吼完,他闷闷不乐地垂下了手。
我幸灾乐祸地说:“要不然我认她当干女儿算了,反正她叫都叫了,也不能让她白叫啊是吧?”
老马怒意更甚:“想都别想!自己毛都没长齐呢,还想当别人爸爸,做梦该!”
我放肆大笑,又想伸手去逗小孩,老马抱着她背过了身,禁止我再与她有任何接触。
我和老马说我该回去了,再晚外头就不太安全了,遇上打劫的流浪汉会有点麻烦。老马听完,让我直接在这儿睡好了,反正还有空房。我一想也行,窗外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我住的公寓暖气年久失修,在这儿还能睡个美觉。
老马掏出一瓶酒,问我喝吗,我摇了摇头说戒酒呢。他不再过问,就一个人默默地喝,我看到他落了一滴泪,对着挂在墙壁上的三人合照。
第二天我回到公寓,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塑料袋,拿下一看里头还有个牛皮纸袋。再把纸袋抻开来看,装着糖瓜,又从底下翻出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
【新年快乐】
连署名都不知道写,但不妨碍我猜到是谁。这种在唐人街都买不到,在国内也是北京限定的传统小点。
杨千瑞,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第8章
老马的唱片行也提供洗影碟的服务,我把DV机拿到他店里,刻了二十份碟。上台表演的每人一份,一份彦良要来保存,一份交给学校做展示用,我自己也留了一份。
我看着老马在电脑上操作,好奇地凑过去半个头,问他:“这玩意贵不贵啊?”
他抬手就把我往外赶,“贵,你买不起,也赔不起,离远点。”
这我就不服了,“你怎么知道?我家挺有钱的。”
他愤愤道了一句:“败家子。”
但当我听到具体价格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毫无基础,怕用不上手。二来,我出国的第一年,实在是敞开了花钱如流水,毫无节制,银行账单吓到了我爸妈,最要命的是染上了酒瘾。
后来被我爸妈发现,狠心停了我的信用卡,改成按月给我打钱,依照正常开销范围给,多一分都没有。我现在戒酒也是被这逼的,要是我说想要台电脑,他们准以为我酒瘾犯了,又会逼我回国。
我把刻好的碟交给彦良,他负责分发给那些他聚起来的表演艺术家。彦良抽出一张递向我,美其名曰给我创造机会,“那个Randy的就你去给他吧。”
我也不推脱:“行啊。我怎么找他?”
“学校里找呗。”
……我被他的话深深折服,合着他都是这么蹲到他的吗?
但说真的,我也不是特地去找,就随便在图书馆里遇到了。杨千瑞站在一排标注着“古典乐”的书架前,全神贯注地翻着一本谱子。他一手捻着纸张,换页的速度很慢,一手辅助性地点着节拍。
我从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似乎很容易受到惊吓,小幅度地缩了缩肩转过身来,看见是我,又蓦地笑了。
“你好,Jack。”他这样对我说。
“你好,杨千瑞。叫千瑞可以吗?还是小瑞?阿瑞?”
他笑了:“随便啊,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
我说:“那我叫你Rose。”
杨千瑞噗嗤一声笑了,想起这是在图书馆,又连忙捂住了嘴,左右环顾四周。
其实没必要顾虑。伯克乐的图书馆和其他广义上的图书馆不同,不需要轻声细语,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谈论声,也没人觉得不妥。
馆藏的架子上只有谱子,谱子,和谱子。什么曲的谱子都能从这里找出各式各样的版本来,但要想读份当月的报纸杂志,反而成了难事。
杨千瑞到前台登记,借了几份谱子。他出示学生卡时,我瞄了一眼,证件照上比现在还青涩几分,头发短短的,像颗小杨梅。还是留长好看些,遮住了光洁饱满的额头,更显稚嫩。
当然,再长也没我的长,我伪艺术家的气息,从我齐肩的鬈发上也能窥探一二。我高中毕业后便蓄起长发,各种张扬的颜色都染了个遍,现今的淡金色还算低调了。
我们走在校园小道上,说是小道,其实就是大街马路。伯克乐教学楼分布在街道四周,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严格意义上,根本没有所谓校区这一说。但看一眼,就能分辨出路上的同学,大多都抱着乐器乐谱,步履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