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如既往地啰嗦,“哦哦,阿杰啊,你爸妈都没在家,你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事情急吗?要是急的话你先告诉我,等他们一回来我就告诉他们。”
我有些烦躁,“没什么,就有个同学要回国,问问他们有没有想带的东西。”
朱阿姨说:“这……我也不知道你爸妈想买什么,要不然你明天再打一趟?”
“好,阿姨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顺口一提。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吃了一惊:“我?阿杰你别开玩笑啦,国外东西都可贵了,我哪买得起什么。”
我开玩笑地说:“我送你呀,你想要什么?”
“别别别,我可承受不起。再说你哪来的钱买东西,我晓得他们现在给你打钱都紧巴巴的,别自己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哪儿能啊,您别想太多了。怎么说也是亲儿子。”
朱阿姨咯咯笑了两声,如长辈般语重心长地叮嘱我:“你在国外照顾好自己,你爸妈都挺好的,别太担心。”
“我干嘛担心他们,他们有您照顾能不好吗,可怜了我,一个人,想吃什么都吃不着。”
“瞧你这话说的,等你放暑假回来了不就能吃上了,快别矫情了,都多大个人了。”
没再说几句,我们就挂了电话。第二天的同一时间,我又去了一次。这回是我妈接的,不等我问,就自动往外蹦词儿了。
“香奈儿的包,迪奥的香水,古驰的皮带。”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哪有这么多钱?”
她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带了点怨天尤人又悲痛欲绝的味道,“小杰,你这是在怪妈妈给你的钱太少了吗?”
那可不是?但忌惮着她的性子,我只好搪塞:“没有。”
“你知道,妈妈都是为了你好。”我妈在电话那头抽泣了起来。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我知道了,你挑一样吧,我估计卡上的钱只够买一样的。”
她立刻转悲为喜,哭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就香水吧。”
我挂了电话,心烦意乱地去了商场。
我自然不能怪我妈,或是我爸,或者任何人。我只有我自己可以责怪。
第11章
去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垃圾箱旁醒来,头顶是新鲜散着味的香蕉皮,脚边是破碎不堪的空酒瓶,往往身上的钱包会被掏的比脸还干净。幸运的时候,会留下我的ID卡和学生证,而更多时候是不幸,我就一次又一次去学校和市民中心不胜其烦地补办。
我泡在酒吧里,五光十色的泡沫将我淹没,矫健美好的肉体使我沉迷。那一段时间,我甚至忘了什么是时间。它好像从我混沌不清的视线里溜过,从我空空荡荡的指缝里逃走,没有礼貌地告诉我一声。我压抑了太久,从我意识到与周围同龄人的格格不入,费尽心机,痛苦地压抑着、东躲西藏着,直到出国后,被爆发的洪水反噬。
加上酒精,罪恶的源头是酒精。
人不能对某样事物痴迷上瘾。如果无法自主地停下,那意味着,一旦失去或者得不到满足,你将变得不是你,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跳出当下从旁观者视角审视,恨不得避而远之的败类。
我成为了那种人。
还是应该通俗点说,那段时间,我过得挺不像个人的。酗酒使我无法集中精神,手不受控制地抖,连期末的钢琴测试都fail了。收到第一次退学警告时,我才醒悟过来。
其实也并没有,我只是假装悔过自新,苦苦恳求教授给我再一次机会,勉强通过了测试。然后又一次喝挂,被送进了急诊室,这是最严重的一次,危在旦夕。严重到什么地步呢?国内的我爸妈收到了通知,远赴重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到了病房里的我。
那次其实很险,如果不是那个人还有点良知,可能我就凉在浴室后台,成为一具不堪入目的赤裸的冰冷尸体。如果我爸妈是在gay吧后台找到的我,估计连替我收尸都不愿意。
我爸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恨说要带我回国那一下,我才真正开始慌了。回国,隐瞒我的性取向,被逼着结婚生子,我无法和那样的未来共处。
于是我痛定思痛,浪子回头,抱着我爸的裤腿,声泪俱下地哀求他们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虚情假意,我和他们都是。
我无法脱离他们,他们也无法放弃我。所谓亲情的桎梏,就是如此。
专柜的柜姐没拿正眼瞧我,也许是觉得我这种打扮的人进奢侈品柜,纯粹只是走错了路。直到我刷卡付钱,她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十分热情地向我介绍,这款香水的名字是“J‘adore”,用蹩脚的法语念了一遍,又用英文解释是“真我”的意思。
我妈收获了一瓶“真我”,却永远嗅不到我的“真我”。
我给彦良留了地址,托他回国后寄过去。
彦良不在的这段时间,杨千瑞来过一次,邀请我和彦良一起去唐人街吃顿饭。不巧,原本他计划中的三人行只能沦为双人晚餐,还是没有烛光的那种。
我们点了一份四喜丸子、一份炒合菜、一份三鲜酿豆腐,一份三不粘,我和他饭量都不算小,两个人将将吃饱。走出店门时,他从迎宾桌上抓了两个签语饼,将其中一个递向我。我摇了摇头表示婉拒。
“你不喜欢吃吗?”杨千瑞的眼珠里闪着好奇的神色。
我说:“我不信鬼神。”
杨千瑞哈哈笑了,语气中颇有那么一分示好,“那我帮你看,你吃就好了。”
说完,他就自顾自撕了塑料包装,掰开饼干,将其中的纸条抽走,再抬手将饼干举到我嘴边,期待地望着我。
我只好低头将那块饼干叼进嘴里,囫囵咽下后,又问他:“写了什么?”
“你不是不信吗?”话虽这么说,杨千瑞捏着那张小小的纸条,嘴唇动了动默念上头的英文,最后用中文和我说:“说你即将遇上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债主啊?”
杨千瑞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我问他要了另外那块,照葫芦画瓢也拆开包装,翻阅他的运势。
「小心被亲近的人背叛」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搞哪门子的间谍战呢?他可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拉小提琴的留学生吗?
我既然不信这些鬼话,自然也不想毁掉杨千瑞此刻的好心情。只是想不明白,商家怎么会往里装这么不吉祥的话。
“它说什么?”杨千瑞有些等不及地问我。
我将那张纸条搓了搓,捏成一小团,朝下水道孔丢了进去。
“没什么,就几个数字而已。”
杨千瑞“呀”了一声,往那儿追了两步,又跑回来抓起我的手看,确定空空如也后,遗憾又悔恨地说:“也许是下一期乐透的开奖号呢,你还记不记得具体是哪几个数?”
我抖开他的手,弹了他脑门一下,“财迷,少做点梦吧。”
杨千瑞捂着额头,又傻乎乎地笑。
彦良回来时,带了一只南京烤鸭,特地等杨千瑞来的那天才从真空袋里拆出,用微波炉稍稍加热,挤出点不太新鲜的香气。我吃着很不顺口,这皮又不脆又不甜,还缺少大葱和面皮做配。杨千瑞在一旁附和,我和他土生土长的口味差不离。
只是话语间,我与他又产生了不小的分歧。
我对彦良说:“下回来北京我带你去吃正宗的烤鸭,四季民福就不错。”
杨千瑞立马反驳道:“哪有全聚德的好吃啊?”
我转头,皱着眉瞥他,“你是不是北京人啊,怎么和那些外地来的被骗的游客一样。”
“我全家的北京人都觉得全聚德的好吃!”杨千瑞气鼓鼓地搬出人数优势来支撑观点。
我们被他这般强词夺理、蛮横又空洞的吵架方式逗得笑了出来。
杨千瑞又说:“早知道我从家里带点甜面酱过来了。”
我打趣道:“你家里东西倒是一应俱全,小北京超市啊。”
杨千瑞边啃鸡腿边傻笑着。话都说到这分上了,也不知道顺口接一句喊我们去做客,都不数数来我们这蹭吃蹭喝几回了。
我真是觉得杨千瑞,一点也不懂事。
第12章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我下课回到家,撞见彦良和杨千瑞亲密无间地待在客厅里,勾肩搭背,他们怎么不干脆搂一起算了?
“回来了?”彦良问。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用脚跟将门带上。
杨千瑞站了起来,像小学上课见到老师一样,行了个十分端正的注目礼,我朝他点点头就回了自己房间,琢磨头疼的作业。
我从图书馆借了许多谱子,历来出名或者不出名的电影配曲,包罗万象。有简单如《大白鲨》里以两个不停重复的音符为主调的,也有复杂如《星球大战》中恢弘大气的传统管弦乐,而这两部作品还出自于同一人之手。
我将这一沓谱子粗略翻看一遍,没悟出什么可借鉴之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临时抱佛脚这招看来不灵。
我在琴键上胡乱地敲,废弃的纸稿丢了一篓。曾经我也很唾弃电子琴,如今却不得不向它屈服,迫于编曲作业的压力。但它粗糙的音色并未给我带来灵感,更雪上加霜的是,门外忽然响起了尖锐的锯木头一般的噪音,中断了我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