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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云端的一万公里 (叨叨捞)


  为了推进这个计划,从小开始,他们就致力于将我培养成为一个全方面人才,还不知道从哪听来了劳逸结合的政策。指的不是让我休息,而是让我自己选一门兴趣班,再强迫我去上另一门完全不感兴趣的。
  小学六年,他们给我买了最全最贵的颜料,桌面上依次排开所有规格的画笔。以逼着我去学书法,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在同一个方格里重复千万遍。
  初中,我开始接触巴赫的《风笛舞曲》,贝多芬的《欢乐颂》,德彪西的《月光》。可想而知,不弹琴的时候,我就在隔壁教室补习奥数,对着满课本的公式与阿拉伯字母撞墙。
  我爸妈算盘打得挺响,然而最终结果却是,殃及池鱼。我一拿起画笔,一掀开琴盖,就浮出一大圈难以言喻的郁闷。甚至于,连那些辅导我的轻声细语的女老师们,在我眼中也变得面目可憎。
  这么说有点推脱责任的意思。
  我出国后,翻了一些杂志报刊,研究表明性取向这玩意,大部分人是天生的。也就是说,就算我爸妈什么都不逼我去做,我一路玩着泥巴长大,到一定时刻,也会察觉自己的本质。
  回过头来看,我还应该多谢我爸妈。多亏傍了一身自己都蔑视的假艺术家气息,才让我在把男人这条路上,走得顺风顺水。稍稍卖弄两下这么多年被迫积累的学识修养,侃侃谈上两句,就能收获一个春风如意的夜晚。
  那些夜晚,有让人印象深刻的,也有寡淡如水的,但好在每个都不寂寞。
  出国以后,没别的,就是感觉寂寞。被人撞到之后第一反应喊的不是“我操”,而是“FUCK”,那一下让我感觉自己离家很远,远得好像再也回不去了一样。我每周给爸妈打一个电话,通过街道上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原本住的这间房子里也是有电话的,但房东看我们俩华人留学生,搬进去前一天悄悄把电话线给剪了,直接停了。怎么说给他交跨洋电话费都不行,我看论起歧视来,华裔的地位远远排在非裔后面。
  思绪纷飞,可能是台上的《高山流水》《二泉映月》轮流在我耳旁绕梁,才久违地唤起了我的乡愁。平时恨不得逮着机会就展示《野蜂飞舞》《拉三》大显身手的同学们,此刻竟然都收起了不甘于人下的炫技之心,各自回顾起传统曲目来。
  我看见Randy,哦,杨千瑞了。
  他打扮得不很随意,但也称不上正式庄重。白衬衫,牛仔裤。第一个音响起,他拉了一曲《梁祝》,也是,最出名的可不就是这一首。
  我从DV机里看他的表演。
  说实话,我知道他在拉小提琴,可那些音符就无缘无故地从我耳朵里消失了。我只能注意到这张让我过分在意,把我迷得五迷三道的脸。
  什么叫长相狙击知道吗?
  对着喜欢的明星挑挑拣拣,遗憾那一点点美中不足,啧要是鼻尖再小巧点,眼间距再近点就好了的时候,从你面前忽然走过个人,就长你脑海中那样,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的那种。
  杨千瑞就是这样符合我审美喜好的一张脸,乖巧,白净,柔和得没有一点攻击性,但又不显得呆。他全程闭着眼,偶尔稍微张开一点,也是低垂着眸子,只在最后拉完了收琴时,手别在一侧,朝前方望了一眼,鞠了个躬立马下台了。
  就那么一秒,我只看到他那么一秒的眼睛。
  我想离开座位,想冲到后台,想天花乱坠地胡夸一通我刚刚一点也没听进去的演奏。但我做不到,我被这台破DV机困住了。我有种砸了它的冲动,可一想到这里头存着我亲手录下的他的画面,又舍不得了。
  我笃定杨千瑞的性取向与我一致,梁祝这首曲子告诉我的。
  真爱不分性别,这个道理老祖宗几百年前就告诉我们了,可我家那一堆老古董,没一个会理解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跟我爸妈出柜,要么是他们死,要么是我死,乃至老死不相往来,除此之外没有其余解法。
  “今天的演出就到此圆满结束了,谢谢大家!”
  观众席中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人头攒动,起身离席。我按下停止录制,把DV机合上,收回包里。去到后台,我如愿见到了想见的人。
  杨千瑞缩在一个角落,看着有些拘谨。他也看到了我,惊喜地眨了眨眼,朝我笑。
  我朝他点了点下巴,然后径直走向彦良。他被人群围在正中心,特别好找。DV机物归原主,彦良十分不信任地准备当场检查。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就算我真没对上焦或者摆歪了,那又能怎么着?演都演完了,再重来一次吗?我看大家伙儿都没那个闲功夫。
  “你这距离怎么拉这么远,人脸都看不清。”
  “这是音乐,音乐你懂不懂,看什么脸,听得清就行了。”
  录像带里传来我不合时宜的哈欠声,遮盖了最高潮的华彩部分。我咳了两声,把进度条拖到后头,“还没问你要人工费呢,耽误我一整天。”
  彦良扫了我一眼,“说得好像你原来有什么事做似的。”
  我懒得再管他对我的摄影手法作何评价,按捺不住踱去了杨千瑞身边,直直地盯着他。
  这人也真够没意思的。说他不合群吧,他又应下了这次不温不火的演出,可要说他想融入集体吧,偏偏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与周围人歌隔出一段泾渭分明的距离。
  “Hi。”杨千瑞朝我挥了挥手。
  “你好。”我特意说了中文。
  杨千瑞略显窘迫地缩回了手,讪讪道:“你好。”
  我继续逗他:“怎么不过去一起看看,说不定我把你拍的很好看。”
  杨千瑞耳朵尖泛红,声音也轻飘飘的,“是吗,谢谢。”
  “也有可能你拉琴的时候我睡着了,全程对着地板,连你的鞋都没露面。”我说得很随意。
  杨千瑞愣了愣,局促地说:“没、没关系。”说完他没忍住又笑了,努了努嘴,“我看到了你一直在看我。”
  这回轮到我愣了,他不是一直都闭着眼吗,从哪儿看到的?鞠躬那一秒?那也不能说“一直”啊?我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暗叹不好。
  幸好彦良适时嚎了一嗓子,让我不需要对这个场景再作辩解。
  “大家有没有兴趣一起去Chinatown过三十?有意向的报个名,咱们提早定个年夜饭!”
  在国外一点没感觉到,快到农历的大年三十了。过惯了圣诞、元旦,即使不想过,四周的氛围也不容你忽视,反而忘了即将到来的除夕夜。
  报名的人堪堪上二位数。可能是早安排好了活动,也可能是压根就不愿意来。
  我转头问杨千瑞:“你来吗?”
  他支吾道:“不、不来了。”末了又问一句,“你去吗?”
  我顿时有些烦躁,他又不来,管我去不去。
  “怎么可能不去?他什么事能落下我?就算是让我站门口给他当迎宾,我也得照做。”
  “这样啊。”杨千瑞若有所思地说。
  哪样啊?
  我潦草地签上名字,余光瞄到杨千瑞也站了起来,跟在我身后,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我在心里骂了一声。


第7章
  Chinatown我们不常来,主要是位置有些尴尬,走路太远,乘地铁进出站又麻烦。
  从清冷的堆雪的主干道上,拐入这一条唐人街,会让人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整条街张灯结彩,大红灯笼和彩色花球铺满了树梢。甚至还请了人舞龙舞狮,我在北京大街上都没遇过这阵仗。这儿的年味,甚至比我在国内过的那二十年更浓。
  我和彦良,还有Alice,三个人一起来的。偶尔他会带女朋友回家过夜,我也会带男朋友,都是常有的事。我们对彼此的交往对象从没有过多干涉。
  彦良定的是一家中等档次的酒楼,我们十来个人正好凑成一桌,在大堂入席。味道一般,但比起披萨汉堡来,总归美味太多。餐桌最中央的主菜,是一条浑身被片得条条道道、红色的鱼。
  有个苏州女孩主动介绍这是松鼠桂鱼,另一个浙江人坚持说是西湖醋鱼,另外还有一名来自山东的大汉也要掺和一脚,肯定道绝对是鲁菜糖醋鲤鱼没跑。最终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每个人都乐呵呵地坚持己见,谁也没说服谁。
  哪个菜系的都无所谓,不影响那条鱼被一筷一筷夹得干干净净,残留一条完整的骨架。
  都是同辈,大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竟然没什么过年的感觉。更趋向于同学聚餐,少了往日耳边唠叨的谈婚论嫁、学业有成,又不像是那么个过年法了。吃完没多久,大家也就散了。
  彦良和Alice打算去她那儿,我就独自回公寓,在岔路口分道扬镳。往回走着,意外在华人超市门口偶遇了老马,一手抱着他女儿,一手扛着一大袋。
  我上前和他打了个招呼,顺手帮忙提过袋子,问他:“老马哥,发财了哇,买这么多东西过年呐?”
  他恶狠狠地说:“个个进我店里的人都像你这么抠,我上哪儿发财去?”
  他在内涵我上次把碟听了个遍,一张没买的事。那时我正因为某人与我匆匆而别,没说上两句话而心烦意乱。老马也真够记恨的,那算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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