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e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我才回过神来,注视着他说:
“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如果下次再遇上,也许我会考虑考虑。”
第14章
我一踏入屋里,就听见彦良与杨千瑞不知热火朝天地在叫嚷着什么,两个人的音量就足以掀翻屋顶。
我脱下外套,先去冰箱拿了瓶可乐,呲的一声扯开拉环,灌了一大口,才返身坐到沙发上,将腿架在茶几上,问他们这么激动干什么。
彦良兴冲冲地对我说:“你听说了没?陆齐济要来旁边开音乐会了!”
“陆齐济”这个名字,不仅仅是对于我们这些学音乐的,对那些完全不了解古典乐的人来说,也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如雷贯耳。
天才小提琴家的名号响震中外。当然,还是先在国外打响了名头,再传回国内,环境使然。15岁时在国际小提琴赛上夺得第一,一举成名。经过岁月的打磨,年近四十,只是“天才”换成了“大师”,热度依旧不减当年。
这场音乐会,绝对是一票难求,抢破了头。
哦这儿要解释彦良口中的“旁边”,指的是穿上鞋出发,掐表计时,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达的波士顿交响乐大厅。我们之前也听过几场室内乐,出示伯克乐的学生卡还能打折,但估计这场,是没戏了,抢不抢得到票都另说。
我看着两张心驰神往的脸,咳了一声,即使早猜到答案还是要问:“你们去吗?”
“当然去啊,这多难得。”彦良毋庸置疑地说。
“要去要去要去!”杨千瑞点头点得都快把下巴戳地板上了。
我倒是不意外他如此夸张的反应。他原本就是拉小提琴的,那如同瞻仰神明一般的崇敬,我只担心:“那能买的着票吗……”
不及杨千瑞开口,彦良就一左一右揽过我们的肩,胸有成竹地打了包票:“放心,交给我吧。”
我望着玻璃茶几上三人并成一排的倒影,忽然浮出了一种错觉:好像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彦良没有食言。但真到了音乐会那天,我们并不是三人行,还加上了他女友Alice,我们一行四个。这不是显得我和杨千瑞俩电灯泡锃亮吗?
彦良安慰我说是double date,一下就驱散了我心头的烦闷。
“你还没和Alice分手啊?这回来真的?”这在我印象中破了记录。
彦良调侃中带着几分认真,“你不也还没和Randy搞上吗?你不比我认真?”
默契大概就是,了解对方比了解自己深刻。自尊,自信,自满,自卑无一不时常迷住自我的眼,产生偏颇,但看别人时,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澄月明。
转眼月份已算春季,但温度并未回升多少,仍然冻人。依照礼仪要求,我和彦良都换上了正装西裤,将落灰的皮鞋擦干净,才一同前去大厅门口与人会面。
杨千瑞也穿着一身黑色西服,与我或彦良混成一堆,除了发型并分不出什么差别。Alice倒是精心打扮过,一条素色点缀着浅钻的晚礼服,肩膀胳膊乃至胸前大片春色都大方敞露着。
但我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有,只替她觉得冷。这就是纯血同性恋,脱光了在我眼里也就和商场里的假人模特没什么差别。
Alice催促我们赶紧检了票进场,室内有暖气稍微好些,但音乐厅顶高空旷,实际也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燃了点火星骗骗自己。
彦良和Alice自然是连着坐的,熙来攘往中,我和杨千瑞被隔在了他们两端,我挨着彦良。
这是某种直观的下意识反应。大一时我们经常各自在外狂嗨一整夜,第二天又无精打采地在教室里碰面,谁先到谁就为对方占一个空座。大概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
演奏的曲目是柴小协(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也不是头一回听,但是第一次独奏一响,就瞬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远远地眺望着台上的小提琴家。我的视力很好,两眼都是5.0,所以能清楚看见他颤动的指尖,他舒展的抬头纹,他额头流下的汗滴,他周身因空气分子震动而激荡的尘埃颗粒,在聚光灯投射下,如梦似画。
艺术家的长相无需多述,浑然天成的气质为他涂上了最佳妆容。他的表情是祥和的、平静的,即使有时他会蹙起眉头,即使有时他会勾起嘴角,但我总觉得他脸上并未显露任何情绪。
所有的情绪都迸发在音符里,都流淌在旋律中,揉在弓与弦的摩擦间。
技艺精湛的天才,是牺牲了大量时间精力心血,甚至舍弃一部分生活,才能塑造的。
我也听闻过一些八卦,不惑之年未婚未育,小报记者杜撰得津津有味。一说他与同性友人深夜归家,虽不点明字眼,盖章他是同性恋之心昭然若揭。二说他隐婚多年,妻子是某位著名影星,所以藏着掖着不能公开。更有离谱的说,他被行业巨鳄之女包养,成了不耻插足他人婚姻的小三。
反正众说纷纭,真相到底如何,像我这种普通听众不得而知。
我的心情随着乐章转换而忽明忽暗。太过投入,一时竟然忘记了呼吸,憋着一大口气呛得内伤。碍于周围环境,死命捂住嘴不让咳嗽声漏出来,缓缓运气平复胸腔。
如泣如诉的一曲毕,静默几秒,忽地人群掌声雷动,一个接一个自发性地起立,爆发出连绵不断的“bravo”,我终于借此机会猛地咳了出来。
掌声经久不息,直到指挥以及表演艺术家开始致谢辞才停。我看望着陆齐济将肩上的小提琴轻轻卸下,恍惚间联想到了其它。
不合时宜地说,这让我会想起以前看金庸时,那些江湖剑客总在追求的一种境界——“人剑合一”。
如果真有的话,那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琴合一。他与他的小提琴融为一体。那种亲密,是最知心的爱人也望尘莫及的。
我侧过头,越过彦良与Alice,目光锁定杨千瑞低垂着眼眸的侧脸。他没有跟大众一同鼓掌叫好,他落寞地望着前排的椅背。我想我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这和我曾经无数次的经历如出一辙。
仿佛有什么心电感应冥冥中将我们捆在一起,他转头撞上我探究、认同、怜惜的眼神,蓦地朝我苦涩一笑。
忽然这一刹那,我认出了他那双一直让我觉得似曾相识的双眼,很长一段时间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双眼。
北京近郊有很多家马术俱乐部,我在其中一家,养过一匹白马。说养也不尽然合适,是我出钱,马场帮忙照看。说我也不合适,实则是我爸妈撒在我身上的红票绿票。
那是一匹英俊的白马,品种叫安达什么的来着,我给忘了,我忏悔。他的鬃毛又茂密又油亮,从后项如瀑布般披下来,比香波广告里加过特技的秀发还好看千万倍。
但他身上最好看的,无疑是他那双明亮的眼。
明明是浑身上下最黝黑的一处,黑得不搀一丝杂质的眼眶与眼珠,蒙蔽它的睫毛却是白的带着点淡淡的金。
如果你近距离亲手抚摸过那样一扇睫毛,如同刷子的刺硬整齐的睫毛,如同羽扇的柔软顺滑的睫毛,如同森林一般的睫毛。
却带有温度的睫毛,以及一双温柔的眼睛。
我和他的故事开始得稀松平常,我爸妈让我去学马术,我就去了。实操几节课下来,我没有喜欢上这项凌驾于其他物种之上颠簸的运动,但我喜欢上了马这种生物。
同时替他们哀伤。
我不精进的马术使我在一次放风训练中失足落马,摔断了腿,在医院打着石膏躺了一个月。这次小意外,教练口中很常见的不算什么事的偶然事件,却让我爸妈如临大敌,小题大做。
我被禁止再去马场,连带着那匹作为我十八岁生日礼物的白马也被转手卖人。他们虽然有钱,但一向不纵容奢侈挥霍,为无用的事物买单。
我闹了一次。当时我的教练对我说,马匹是需要被人骑驭的,他们需要奔跑,需要离开栅栏呼吸自由的风,如果我不能再踩着马镫翻身跨上他的背,就应该放手让他找到新的人。我信了这段话。
来年春天,我偷溜去马场探望。原来的教练辞职了,新的管事听到我提起那匹最漂亮的白马,他叹着气说了三个字——可惜啊。
我想象着他躺在马厩厚厚的稻草上,那样明亮的眼珠再也睁不开,永久地锁上,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转悠着眼珠盯上一眼,蝴蝶或是胡萝卜都不能,心脏便抽抽地疼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我从那以后懂得,越专业的人越不会告诉你真心话,他只选择性地挑对当下情况最有益的话说。
杨千瑞的那双眼很像我的小马驹,但一定不能落得和那一样的下场。
散场后,彦良提出一起去解决晚餐,杨千瑞遮遮掩掩地说有事就先走了。他总是来去如风,神秘自由。
也好吧,这样是最好的。
第15章
四月中,我去看了《美国精神病人》。很巧,又遇上了那个Joe,他朝我嗨了一声,未等我开口,径自坐到我旁边,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我扫视他上下,还好他没有端着可乐或者爆米花,我讨厌那些声音。嘬吸管使劲哧溜,嘎吱嘎吱嚼爆米花,最噩梦的是一个没拿稳将这俩样东西倒翻在地,咣当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