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言仁往后又上了一个台阶,把他蹭上来的毛脑袋推开:“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乖乖的在躺一会,晚上回来带你出去吃饭。”易家歌抬着脚从他嘴上亲了一口:“别乱想,你姐姐是出去散步去了,纪云说去找她。”
易家歌撒开他准备下楼,走下去两步,他觉得有些不对味。扭过身子,他皱着眉头问祝言仁:“你怎么满脑子都是你姐姐?”
“还有我爸爸,可你找不到他。”祝言仁没理他,转身往楼上走。易家歌看着他的背影不满地“啧”了一声。养不熟的混蛋。
他又想,依照祝言仁的脾性,似乎很容易养熟。祝慈祝莺仁也不见得与他相处了多久,他就这么在意。何况他是有利所图,放长线,钓大鱼。有祝言仁放在家里,那是多么漂亮且称心的事情呢?他越想越舒坦,忍住吹口哨的冲动,傻笑着,步履轻快地下楼。
楼下几人却是沉闷的,各自抽起了烟,让他的心思忽得黯淡下去。脸面迅速的沉降,恢复了平时和善的模样,步履也沉重了。
“纪云说我姐姐不见了。”易家歌携裹着血气与凉气方一进门,就见祝言仁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两只手紧紧的攥着长衫前摆。脚上蹬着拖鞋,一半悬了下去,露出一节白晃晃的脚踝。
接着他重重地打了个惊人的喷嚏,有一点鼻涕落了下来,他不知不觉,依旧在发呆。易家歌也没想到这种变故。按下心惊,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放一个漂亮的疯女人出去。本也没多少找回来的可能。纪云在他执行过任务接应他时提起过,但那时还在找,没说过找不回来。他先去找了纪云,纪云说得跟祝言仁一样,找不到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甚至托了下面几个直线行动组人员(1)。到各处打听,全是一无所获。这却是个好消息,如果是死了或者被人□□了,那肯定是会找到的。他带着这个好消息去找了祝言仁。
祝言仁听了他的“好消息”以后,吃惊地扭过脸来:“找不到怎么是好事?”他复扭过脸去:“我不跟你说,你总是不懂道理。我要去姐姐同学家,她或许知道。”
“让纪云去看,你去了她不一定会接待你,用我的名字好登门。”易家歌像是有些疲累,倚靠在沙发上,拉过祝言仁的一只手,揉揉捏捏。祝言仁从他手里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兀自走到门口去穿鞋。
“听不懂人话?”易家歌从他起身开始,一个心迅速往下降,等祝言仁换了拖鞋。他那颗心,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难受冷到了极点,非要让那火气烧起来,将身上的血腥气蒸发掉不可。
祝言仁不理他,但必定是听清了他恐吓而凶狠的话,擦了一把鼻涕。他依旧抖着小身板穿鞋,还找了一把伞想要出远门似的。易家歌想也没想,随手捡起上午人们用过,纪云来不及收拾的烟灰缸朝着祝言仁猛地投了过去。
正正磕在他肩膀上,祝言仁“嗷”的大叫了一声,用手捂了上去。祝言仁又羞怯又恼恨,他从没被人这样打,可他有些怕,易家歌总是让他觉得会猝不及防地咬他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感觉,身子在生理性地发抖。易家歌也看出来了,脸色沉下去恐吓他:“回来。”
祝言仁想,咬一口也就咬一口,又不会咬下一块肉来。于是颇觉豪迈而英勇地一挺身子:“就不!”
易家歌一愣,猝不及防地笑了出来,祝言仁这个模样怪滑稽,让他刚才那股子拗尽头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8、无穷尽
祝莺在路上疯狂的跑,似乎撞到了许多人,但她无知无觉,一直往模糊的一条路上去,似乎有人喝止她。那不是她所熟悉的语言,听不清。许多人的目光被她吸引过去,兴奋而好奇的看路上跑着的那个衣着体面,又蓬头乱发的女人。
贺天干也被那吵闹声吸引了,循着窗户看下去。他先是怀疑看错了,收回眼睛,女人的样子就在他眼底。缘分不是想来就来的,他想,如果这次不追上她,或许以后就没机会了。
脚底生风的,他往祝莺跑得地方追过去。她跑得疯,却不快。贺天干猛地跨了两步将追上她时,向前一扑,将她按在了怀里。祝莺不觉得被冒犯了,眼睛也没有看向他。只是不停地发抖,想逃出去,想去哪个地方似的。
“你想去哪?我带你去。”贺天干按住她,声音温和。
祝莺不理他,依旧是发抖,“水儿林”她说,声音又轻又急。
贺天干招手叫来一只车子:“去水儿林。”
车子矮下来,他把祝莺放上去,刚要抬脚。看了一眼车夫,心里一酸:“给你两倍的钱,她自己我不放心。”
车子不说什么,两截枯手一起劲,脚后猛地一蹬。咬着牙跑了起来,将到城外的时候,车夫放下车:“先生,水儿林就在这附近了。那边我不能去。”
他一说话,贺天干才发现他还是个孩子。他把身上的兜上上下下拍了一遍。只摸出几块钱来:“我只有这些了,都给你吧。”
他谢着接过去,拎着车子往回跑了。他一路都是抱着祝莺的,在车上不觉得如何,下了车才发现实在是太过分。可他本能地不想撒开,那就这样吧。他发现祝莺是出了大问题了,应该等她好了记不清这种混账事。
往外走出百十来米,一大片林子就铺开在他面前。中间架着几道破烂的木桥,沾着许多烂泥。祝莺推了他一把,从他怀里钻出来。迎着风往林子走,他静悄悄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他觉察到不对了,跨上一步,死死地拽住祝莺。即便是对着陌生城市再无知,他也明白了。因为在桥那一边,零零散散躺了好几具尸体,手脚带着锁拷,是政府大撤退,来不及带走的犯人。
祝莺疯疯癫癫地往前跑,滑溜溜的又蹬又踹,他又不敢太过分的抓她,那么一恍惚,她就跑出去很远。急急地扑倒在一具勉强看得出人形的东西上。
他也有些好奇的跟上去看,那人和着血的衣服看得出是好料子,生前应该是个很体面的人。
他在一旁坐了很久,到天快黑了。他去拉扯祝莺,本以为她安安静静的是睡着了,去看的时候,她还抱着那尸体,絮絮地说许多话。
他料定多说无益,猛地打横抱起了祝莺。她却像是感觉不到这种变故,安静地窝在他的怀里,低下头,他试试探探地问:“你,家在哪里,我送你。”
可她不答应,就躺在他的怀里,安安静静的,絮絮地在说些听不清的话。
祝言仁又气又急,眼睛跟两腮都泛着红。一只手揉着肩膀,他用阳伞尖顶那一端朝易家歌方向使劲一挥:“你别跟着我啊!”
易家歌本抱着膀子倚在大门门轴那一侧,观察脚底下刚刚积起来的薄雪。听见他说话,方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抬起下巴往外一点:“行,走吧,出去就别回来了。”
说完,他放下胳膊,大步流星跨到大门里头,跑到东边,又跑回西边,就把大门合上了。他从狗窝里大黄狗肚子底下扒出一只废弃的铁链子来。哗哗啦啦地把大门扣上了,从里头胡乱打了个结,背着手往屋子里踱。刚走到屋门前边,预料中的,他听见有人咣咣砸门。
“开门,我要拿衣服,冷!”祝言仁一边拍一边嚎叫。门外有女仆跑上去要开门。易家歌在里面狂吠:“不行,就不给他开!”
“你凭什么不开,我衣服还在里面呢!”祝言仁气得跳脚,一边又踢又踹,用手去掰扯那只铁链子。
“凭什么?这是我家。”易家歌从屋子里面探出一只脑袋来,与他遥遥地对峙。
那结打得很巧,他看易家歌只是胡乱搭了几下子。可他就是拉扯不开,易家歌在里面越看越开心:“你不要找你姐姐同学去吗?让她养你去啊!我不养了。”
祝言仁又气愤又羞愧,狠狠地在门上踢了雷声大雨点小的一脚:“我呸!谁他妈用你养了,没人养我还活不成了?你把我当什么了?”
说完他撑开伞气愤的离开,往印象中的路上走去了。他一边走,一边疯狂的打喷嚏。紧紧地裹了身上的袍子,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刘宅。
刘父本是在国民党下做官的,但在上海沦陷后并没有搬走,听说是因为早就搭上了日本人的线。要在这里继续招摇的活下去了。
刘家有钱,宅子也修的气派。祝慈虽说是在国民党枪口的人,但在新闻界很有些脸面,因此原每到刘宅都是走正门。他这样想着,从正门晃过去,看见两个端着枪的保镖,于是,生气又荒凉的走向了后面,拍了拍,又拍了拍。
里面才探出老人的头,他举着棍子一比亮,发现是祝言仁才把皱褶的眉松散开,他虽然记性不佳,但眼神还很好:“哦,是你呀,最近总有些不怕死的流民敲门。吓怕啦!”
“爷爷,你看见我姐姐了吗?我才他是来找忆月姐姐了。”祝言仁越过他想往里面看。
“哎呀,别看喽。”老人说着从里面越出来,身子抵在门上,他虽然长久的记性不好,短期的记性却不差:“老爷可是跟我们都嘱咐了,你们姐弟俩见一个赶一个。你姐姐上午是来过,跟小姐说了几句话就跑了,我也不知道是去哪了,你快去找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