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很快的从变故里反应过来追出去,而祝莺仁已经找到了弟弟。她刚进去,易家歌已经掏出枪对着她,她没理会那只枪,只是担忧的看着床上的人。一步一顿,又一跌,趴在祝言仁的身旁。祝言仁被她惊醒,有些纳闷,姐姐的头发乱,眼睛也红:“姐,姐姐?”
纪云走进来,推开易家歌的枪口。对他点了头:“得手了。”
祝言仁想伸出手,可摸不着手在哪。祝莺仁看出来了,哭得抽哒着,两只手箍着他。从袖口退出一张照片,放在了祝言仁身下。缓缓摇着头,温柔地笑,像个安琪儿。她轻轻晃祝言仁:“安吉,好好养病,病好了,就走,好好活下去。给咱家留个后。”
她说完,慢慢退了出去。纪云跟着她,她走出院子。用商量的语气,可怜极了:“让我出去走走吧,死在路上。比在家里干净。”
纪云从怀里掏出一百块钱:“要是回不来了,把这个给车夫,报祝公馆。”
祝莺仁笑着接过去,往外走了。刚要出门,他听见纪云说话,是他一贯沉闷的语气:“别走太远,我晚点去找你。你不会死。”
她其实没听得太清,她急着走,急着死前给弟弟做最后一件事情。
祝莺走出去一段路,找了一块无人的地方,一手按在树干上,剧烈的干呕起来。纪云远远看见,心酸地停下了脚步,朝着易公馆走回去了。
早上本也没吃多少东西,根本吐不出来,何况喝的是一碗水,早消散到五脏六腑去了。
呕了半天,只吐出几口带着酸味的水。她用袖子擦擦嘴角,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延命的方法。一回身,竟然看见了那个找她要钱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看她。
可能是她并不怕,只是想赶紧走。突然想起来刚刚纪云给了她一百块。她从外袄的兜里拿出来,向那男人招了招,一边走,一边笑:“给你了,欠我的。”
那人看着钱,沉默着接了。手心不经意的蹭过祝莺的指尖,他愣了一会才说出话:“谢谢,这是给我娘救命的。”
回头看时,祝莺已经走远了。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握着钱,他赶紧往医院跑过去,快追上祝莺时,他闷着头,想让她听见:“我叫贺天干,以后会还你的。”
可是祝莺并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女人有没有听见。也觉得自己可能不配还给她,他快步向西走,进了拐角的医院。
祝莺觉得有些头晕,看不清路。幸而那路她常走,熟悉。摸着墙,一点点的,她还是到了刘忆月的家。门口的老头儿见她来了,立即打起精神来。准备把她敷衍走。
7、照片
祝莺仁扶着墙站稳了,看着面前老者的位置,缓缓地抬脚走上前:“求求你,实在是没办法了。”老头儿叹口气,摆摆手示意她走:“真的不在家呀,等她回来了,我一定把消息传给她。”
“那你让我进去,我自己找。”祝莺仁像是怕冷,也像是要发病,浑身都在发抖。她低头缓慢的挪步子。老头儿正左右为难,门口传来了一道女声,手里提着许多花花绿绿的袋子。带着绑着大花的礼帽,摩登的站在祝莺仁面前,她像是很羞愧的红了脸:“莺莺,我真的没办法……”
前面的车上下来一位长者,是刘忆月的爸爸:“回家。”他对刘忆月说。
“叔叔”祝莺仁声音也在发抖,很轻地行礼。
长者似乎没有听见,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进了门。刘忆月犹豫了一会,正要跟上去,被祝莺仁牢牢的扯住了腕子:“我没有办法了,你救救我弟弟。”
刘忆月使劲甩手,甩到一半又于心不忍。她一点点把祝莺仁的手掰下来:“我帮不了你,”她看了一眼父亲,小声告诉她:“祝伯伯没有被送到重庆,是在上海杀了……”
易家歌看着祝言仁缓缓地醒过来:“起来,吃药,吃完了就好了。”
祝言仁的眼睛因为发烧显得有些灰,暗沉沉的。他眼睛在眼眶里转过一圈,才把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碗上,他声音哑的厉害,易家歌俯下身子才能听清:“我姐姐是不是来过。”
易家歌顿了顿,把药放在桌子上 摸摸他额头:“没见到,可能是我不在的时候来看你了。”
还是烫,但似乎因为出了许多汗,他却依旧缩在被子里的原因,明显地见好了。祝言仁从他手下摇摇头:“不吃药,我睡一会就能好。”
“那你再睡一会,过会还难受就起来吃药。”易家歌见祝言仁撇过了头不再理他,便也闭上嘴,端着药出去了。
祝言仁睡不着了,他歪着头看着窗户。一滴汗淌过他眼角。他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摸,一抬手,那裹得层层叠叠的蚕似的被子就散了。抹掉那滴汗,从被子上蹭蹭,他要把手放回去,却摸到了一只柔软的,又湿滑的东西。这种触感让他吓了一跳,随即挪开了身子,接着掀开的被子透入的光,他看见了一张沾着他汗渍的照片。
是易家歌,只不过应该很年轻,且穿着军装。他想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在身子底下。将照片反过来,他一激灵,那是姐姐的字,却慌乱潦草,语序也是错的:“快逃,务必杀掉易家歌,为我…”后边是很缭乱的一笔,到了这里就匆匆的结束了。
姐姐怀疑易家歌,或者她是看见了什么。将照片攥在手心,他一边发呆,一边换了一套湖色的长袍。又解开盘扣,把照片放进贴身小褂的上兜里。他知道姐姐一定是出事了。
出了房间,他便听见了易家歌的声音。是在会客,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从楼梯往下看看,易家歌与几个长辈似地人物相对而坐,易家歌坐下位,却是个主人姿态,看起来意气风发。向四周看看,纪云不在,他想了想,一步一飘的往纪云卧房里去找。敲敲门,依旧不在。
他在二楼走了一圈,敲完最后一间屋子,耐心也随之告竭。重重地咳嗽一声,他或许还是晕,重重地,踢踢踏踏地下楼。楼下正口沫横飞地长辈,突然忘记自己说到哪里了,口水在他半张着的嘴前突兀的截断。讪讪的端起茶杯喝到了茶底,有些不悦的不说了。
易家歌开始也纳闷,等祝言仁伸着退接着下楼时他才反应过来是他。他朝着呸呸吐茶叶的长辈一拱手:“会长,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去管管他。”
他说着就转过身抬脚往上走,有人离得近,探过脑袋往上头一看,惊讶道:“哟,这不是祝言仁吗?怎么…”
有人打断他:“听说祝慈可是被他女婿卖得底朝天。”
另一人打断他:“说他干什么?当时抗日口号就他喊得响亮,一转身不还是逃到日本去了?这些文人…”他说着,轻蔑的笑了一声。
“哈,怎么还有人有老底吗?”
一人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
“唉唉唉,”会长又端起茶杯,只看见了茶底,悻悻地吸了一点茶叶沫:“就会窝里斗!”
几人都不说话了,话题匆然而起,悻然而散。一帮人就沉默着坐着,直到会长突然挑起另一件事:“我这商会会长不打算干了,往后这里日本人管,我是不干的。”
有人扭了肥胖的身子侧坐了,会长放下茶杯指指段乙升:“申以,听说你跟日本人走得很近,往后你就接手吧。”
大家都沉默下去,胖子也不说话,谁都爱财,但“汉奸”的帽子太重。良久,有人尴尬的笑了两声,给大家摆了一道台阶:“好事,好事。”
段乙升吐出一口烟,冷笑了一声:“与虎谋皮,算个屁的好事。”空气又冷了下去。
祝言仁像是在等着他上楼,就站拐角处,露出一双腿。上半身隐在楼梯后面,他感冒没好利落,眼角两腮都是绯红,别的地方又煞白,有些像日本抹粉点腮的妆面。他见易家歌一上来便转身往上走。
易家歌快走了两步抓住他:“你想干什么,故意添乱是不是?”
祝言仁一甩他,接着往上走,易家歌气愤地大喊一声:“站住!就在这说。”
“我是找你问罪的,不想让在这说,让别人听见,丢人。”祝言仁转过身来,威胁似的。
易家歌不为所动,挑了一边的眉毛:“说说,我还有什么能丢人的?”
“你把我姐姐怎么样了?”祝言仁盯着他的眼睛,探究着,又迟疑着。
易家歌心里慌了一瞬,简直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但那一瞬转瞬即逝,他本能地把危险转圜,轻轻地一笑,变成个笑话:“我当什么呢?我能怎么你姐姐,我活了二十三年一个女人都没碰过,对女人吧,不瞒着你,”他拖长了尾音:“我不行——”
祝言仁抬手从他脑袋上拍了一把。祝言仁比易家歌矮了将近一头,但此时站得高一些。这一巴掌拍的十分顺手,且因为轻飘飘地,并不疼,而是“咚”的一声,拙而闷的响。
易家歌被打的呆了,情绪由生气转为好奇。最终竟然畸形似的觉得舒服。想让他再这样拍自己一下。仿佛这一下像是因为他说谎在教训他,带着不满与亲昵。他腆着脸笑,厚着脸皮去发混,往上走一步去揽祝言仁的腰:“不骗你,我真的没干过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