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莺仁的脚先踏进客厅,屋子霎时静了。纪云的茶杯还悬在半空中。祝家姐弟俩互相搀扶着却一步不停,像是没看见他们似的,继续往楼上走。因为屋子烧了地笼的原因,易家歌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衬衫,外套挂在沙发椅背上,袖子半挽着。像是刚回来的模样。
“那些人不用安排了,你去公司帮我看一看,再把制动重新安排。”他匆匆对纪云交代了,便大步流星的朝两人追过去。酝酿着大发一场脾气。走得近了,他却“嘶”的吸了一口气,他扯下祝言仁身上的烂棉袄扔在地上,握着祝言仁肩膀往身前一揽着:“怎么?出去找你姐姐同学打架去了?”
祝莺仁的脸上还挂着泪。她没理会易家歌,松开祝言仁哭着上楼去了。祝言仁视线追着祝莺仁的背影,一推易家歌的手:“我不放心她,你能不能派个人跟着她?”
没人理他,他诧异地回过头去,就对上了易家歌玩味的眼神:“这么多条件?我说过不让你们出去,你当我放屁呢!”
他拎着祝言仁的衣服往上走,上了二楼一直走到杂物间里。一撒手要把他扔进去,祝言仁一愣,两手拼命地拉住门框:“你做什么!你这是想做什么!”
易家歌毫不费力的将他的指头一根根从门框上掰下来,将他丢进去:“做什么?你再不听我的,到处乱跑,我让你一辈子在这里面过。”
门“哐”地一声,砸的尖锐刺耳。黑暗伴着这一声巨响,霎时充满了整间房子,祝言仁被这一串的变故惊住了。他没有想到易家歌会对他这样凶狠暴戾。
回国当天易家歌就正在家里做客,是个样貌好看,宽肩窄背的青年。对人有礼又文明,祝慈十分看得上他,不惜自己降上一辈,时不时的要互相走动拜访。易家歌对他们也尊敬有加,总是谦卑恭顺的,他今年二十六,长祝言仁九岁。与祝言仁也算得上是和睦友爱,关怀备至,交往间总注意着分寸。
祝言仁对他的感情从来不疑有他,可就刚才那一声巨响,让他呆住了。或许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想的那样?仿佛身处一处漩涡里面,吸力携裹着他往下冲,他拼命地扑腾却只能多灌进许多水去让他下沉的那么迅猛。
有一滴血划过他眼睛,他按了按头顶,那里可能是擦破了,竟然过了这么许久还淌血。他从衬衫上抹了一把。胳膊肘挎在膝盖外,岔着腿依靠着墙蹲了下去。
这里很冷,刚刚暖和过来的身子,又被冻透了。他觉得鼻子囊住了,使劲吸了一把,又一抹,湿乎乎的,他用手背从眼上一擦,血和了许多水。
5、情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是哭了。在他发现了这事情以后,眼泪突然止也止不住的,汹涌起来。又委屈,又疼,从头到脚的,连胳膊上的那块子弹洞也叫疼。可明明刚才跟人打架的时候,是不疼的,他安慰自己可能也不是个完全的软蛋,他只是不勇敢,勇敢起来了,就不疼,也不委屈了。可是这样黑,且无依无靠的环境里,他是没有勇气的。
可是即便他勇敢了,爸爸也找不到了,他总是担心自己。在国外的八年半,父亲总是会带着姐姐看他,总是放心不下他跟母亲,他知道是因为爸爸一直对母亲有情。
他日日长在母亲身边却对母亲还有后来的妹妹没有太多的感情,后来母亲让他叫达伦教父“dady”。他一声都没叫过,接了父亲的电报便从美国偷偷的跑了回来,可是没想到这一见,却是为了别离。
门从外面推开。一进门,易家歌就看见祝言仁蹲在墙角能射入一点光的那块地上,两条腿夹着胳膊,手掌盖着脑袋。他把一只箱子往地上一扔,回身往墙上拍了一把,屋子霎时亮了起来。
他把箱子打开,里面有许多医药物品。他先拿了个温热的毛巾走到祝言仁一旁蹲下来,从他仍旧流血的伤口处擦了一把。他将祝言仁的脸从他掌心扒扯出来。发现那上边沾了泥和雪,还有满脸的泪。擦一下,就白一块:“别哭了。”
他打了个比方,心想,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却像是水龙头,一拧开,水怎么也止不住。要是里面流出来的是跟他眼珠子一样的东西。那一定是宝石,价值连城的那种。他又擦了一把,祝言仁的半边脸蛋就都白静起来了,可那泪依旧在流,明明是闭着眼睛,泪是从眼角往外溢的一股连着一股,像是专门冲刷,洗涤着什么。
易家歌不再阻止他,就只是擦。他一边擦一边看祝言仁,欣赏着这个属于自己的东西,完完整整的,第一件送给自己的,仿佛是个工艺品似的娃娃。他觉得很愉快,愉快极了。
可能是他看祝言仁哭得那么伤心,也可能是他实在是擦了太久。泪水已经将他嘴角泡的发白,让他不能顺利给他上药。他不耐烦了,想奋力摇一摇这娃娃,伸出手了,却于心不忍了。他从祝言仁鼻尖刮了一把,用自己都没意识到多么轻缓的语气:“怎么这么伤心啊?”
祝言仁睁了眼睛,泪却更汹涌了。一张嘴,嗓子都是哑的:“爸爸回不来了,我却找不到他。”易家歌“哦哦哦”的哄他,一手托着他后脑,用毛巾捂住他的鼻子:“擤一擤鼻子,说话都翁声了。”
祝言仁在他手里奋力地一擤,被易家歌用手一捏。将那条毛巾扔到了地上,又从箱子里拿了一条新的毛巾要给他擦脸。他一靠近,祝言仁却伸开手推了他一把:“我知道你对我的意思,但我没有心思。我不喜欢你,你靠近我,我不舒服。”
易家歌“哈”的笑了一声。蹲在他面前,从下往上看他:“不喜欢我?”他有些莫名的气馁,摸了摸常被人恭维“颇英俊”的脸。没头没脑的,祝言仁突然说:“你打我吧。”
易家歌的手还在脸上,听了以后,诧异地托着腮长大了嘴巴。等了一会,祝言仁没再说话,他也意识到自己约莫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蠢相,放了手问他:“我打你干什么?”
“我现在很疼,”祝言仁哽咽着,眼珠子上头水汪汪的,他伸出左手,用拇指与食指捏出黄豆粒大小的空隙:“还差这么一点,我就能晕过去。晕过去了,我就不难受了,也不疼了。”
易家歌又要把嘴巴张开了,幸而在刚开始他便意识到。用手在下巴上抹了一把,将想张开的嘴合上。他想,这还是在美国学了很多年回来的,能说这么幼稚的话,看来洋书不好读,读了的也全进了狗肚子了。
他从祝言仁身前半跪下来,伸长手拿了一瓶药出来。一边给他擦伤口,一边安慰他:“那你睡觉,睡着了也不疼了。”
“那不、不行”他哭得太多,已经开始打嗝,断断续续的:“睡过去也要做梦。”他从箱子里抽出一块纱布自己捂在头上站起来,推了易家歌一把,药水晃出来,洒在易家歌手腕上:“你别管我了,我要出去。”
“去那啊?”易家歌看着手里的药水,生气了闷气。没预兆的突然撒了手,“咚”地一声,闷闷地:“这是我家。”他说完,像开一扇沦陷区的破门一般,轻而易举的把他拉了回来,不由分说地按在地上。
一声不吭的给他擦药包扎,最后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个时下女士很喜欢的蝴蝶结。拍拍手锁了门走了。走到门口,他听见祝言仁声音很低,像是求他也像是自言自语:“他真的去了日本吗?去了就能好好活着吗?”
他有些心慌,锁上门,倚在门框上。有仆人正好路过,他示意那人给他拿一只烟。从他自己吐出的烟雾里,他也去幻想自己的父亲。比照他自己的长相,他父亲应该也是一个顶好看而体面的人。想了一会,没滋没味的砸吧了嘴巴。他想不出来父亲的样貌。
他从小就没有父亲,记事开始就混迹在不同孩子的家里。对于祝言仁祝莺仁的苦,他没法感同身受。可是看见他们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他隐约能体会到父亲一类的意义了。也许将要毁掉是祝家三个人共同的某种难以明说希冀,类似于飘渺而幸福的希望。
这种感觉让他烦躁起来,他将烟头按熄在栏杆的雕花上。随意地往地上一丢,将袖口放下来,准备安排厨子做晚饭去。去他姥姥,想不到还想他干什么,他们不养我,又不是我不养他们,况且老子活到现在还挺他妈的好!
祝莺仁早上听来送饭的佣人说,祝言仁被易家歌关起来了。昨天就关了,在杂物间里锁了一夜。
昨天她回了卧室就哭晕过去,晚饭有人来叫过她,恍惚听见了却没没醒过来。直到今天早上。她拿起桌上的一碗粥喝了,又吃了一口包子中的肉馅,便吃不下了。
抬头看看钟表八点多钟,比平日稍完了些。宅子里面静悄悄的,临着的街上已经有人在叫嚷着,奔跑着,夹着冬天的寒冷与新年的喜气,这已经进了年关了。再过两周,便是农历新春,1938年。法租界可以是自成一体的孤岛,也可以是感同身受的沦陷地。日本人刚在这里耀武扬威的走过兵炮,压过枪支,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近了年关,又撤出去了。从里头往外看,国难那么切身,又恍然那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