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一抖,盆子里的水洒了大半,他拽出一条毛巾在身上胡乱的擦擦,跑出去捡起地上的裤头套上,从地上挑拣其衣裳:“等一等,这就来了。”他匆匆吐了一口气,又冲回去重新鞠了一捧水,仔仔细细的在嘴里大逛,猛地吐出去。敲门声越来越急,他跑出去又套上一件右胳膊上破了洞的皮袄,慌乱的打开门,挤出来,又极快的关上门,他拉着门外的人沿着走廊往楼梯口走:“姐姐,今天怎么这么早来找我?”
“易家歌不让我出去了。”祝莺被他拉着手腕下楼,临近餐厅的楼梯上,祝莺突然顿住脚。祝言仁去拉她,听见咯吱咯吱的,回头看时发现她的牙齿在细细的打颤:“姐,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我找不到曼无边跟茵茵了,我昨天回家看过,有别人搬进去了。他卖的。”她反手握住祝言仁的腕子,拖着他靠到楼梯的拐角,下边餐桌上摆着为他们留的早餐,厨子正好经过,往这边瞥了一眼,又装作没看见,低着头走出餐厅。
“我找过刘忆月,从她父亲那里听来的,有人将一本通讯录交给了政府,为了十万块。”她像是害冷般抱住自己的膀子:“她说是曼无边做的,我起先还不信,可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也只有这个可能了……”她说着就有泪从脸颊上滴下去。
“通讯录?什么通讯录,姐夫为什么要把它给军统的人。”
“他们说是□□的组织。现在他们依照册子到处抓人,说是抓了就要直接枪毙。”祝莺一把一把的抹泪:“我们救不了爸爸了,如果我当时听了爸爸的话,不嫁给他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不该那么早怀了茵茵……”
沉默下去,就只剩下祝莺细碎而脆弱的哭声,祝言仁从她脸颊上擦下一把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安吉,我们该怎么办呢。”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祝言仁的眼睛。
门外此起彼伏响起响起人吠狗吠。紧接着大厅门被打开,门外的雪夹裹着两人走进来。大厅西便是餐厅,易家歌眼睛一扫桌上的几盘包子与一盆粥,又一抬眼看见角落里的姐弟。很是不快的皱了眉头。穿过大厅的沙发桌椅,领着身后那人进了一楼的会客室。
两人顿在原处,上下为难。祝言仁有些饿了,他扯了祝莺的上袄袖角:“姐姐,我饿了。”祝莺叹了一口气,但念他还在长个子便领他往餐厅去,还没坐下,会客厅的门就开了。易家歌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姐弟两个来吃饭,他像是个热情的主人:“多吃些,多吃些!”
另一人也从会客厅走出来,是一个样貌可爱的青年人。青年人的脸是圆的,像是没张开的孩子,可是看身高与神情应该是个青年人了,与易家歌相仿,二十三四的年纪。
3、则谋
易家歌与青年人做了告别便也加入姐弟吃饭的行列。他坐到祝言仁身旁,毫不避讳的捉去祝言仁的手亲了一口,祝莺拿着包子的手一顿,指甲陷进了包子里,汤便顺着指缝往下淌。易家歌看了从桌子上取了帕子递给她,“谢谢,”她讷讷的,有些尴尬。
他自觉这位将来的大姨姐以后寄住在他这里是要适应的。于是心情愉快的坐回来,选择了祝言仁的大腿:“今天怎么能下来了?前几天还疼的厉害,今天好些了?”
木偶似的,祝言仁放下粥勺“啪”的一声,砸在喝干净的粥碗里。将他的手从腿上推下去:“你把我们放走。我们得回家”
“回家?”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易家歌忍俊不禁般笑出来:“曼无边已经将祝宅卖了,带着孩子去上海发家了,你们回哪里的家?我是在救你们呐。”
“你要是真想救我们,就该去救我们爸爸。”祝言仁从桌位上转过身子,是一个与易家歌对峙的姿态。易家歌却是松散的,挂在椅子上,游刃有余地像是在挑逗一只生了气的猫。
“你让不让我们走!”祝言仁突然扑过来,用右手攥住易家歌的领子压下去,易家歌猝不及防被他一扑,在祝莺的一声尖叫里栽到桌子下边。气息交错间,祝言仁慌乱起来,欲盖弥彰的,在祝莺的步子到他们这里前,他恶狠狠地:“别在我姐姐前对我动手,脏她眼睛!”
易家歌被他逗的一笑,想在他嘴巴上亲一口,被他躲了过去。极快的起了身,看见祝莺矮下身子去拉扯易家歌,他挡住祝莺往下伸的手:“姐,别管他。”
家里的仆人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祝言仁一低头,抬头间那些各型各色的仆人便一窝蜂的钻出来。保护一座金佛似的,七手八脚的将易家歌从桌子下捉出来。
还有几人身上夹杂着雪花,就好像他们一直在监视着这里面的一举一动似的。祝言仁肚子里面饱了。便牵着祝莺往别的地方走,要跟她商量事情去。
“爸爸还有救吗?”
“易家歌说过会帮着我们救爸爸,他能救得了吗?”在祝言仁说话前,祝莺会絮絮的问,问的全是祝言仁也想知道的事情。
祝莺仁这几天总是做噩梦,会半夜来敲他们的门。祝言仁每次都会惊醒,也有时到一楼陪她说会话。
他与易家歌之间的关系,祝莺应该是猜到了,但她并不怪他或是劝他。可能飞来横祸让她木讷了,两个男人怎么样也并不怪异。
“祝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有人冷不丁的拍了祝莺肩膀,顿时她觉得背上一毛,出来很多冷汗,出门的动作顿在了一半,右脚停在门外头。
那人接着劝她,带着警告的意味,是这些天一成不变的说辞:“现在外面乱,到处都在抓人。有没有罪还不是人家嘴里的一句话?回去吧。”
祝莺收回脚转过身来,恨恨地瞪了那人一眼。那人不为所动,冷着脸往后退了一大步让开了路,示意祝莺往回走。祝莺又看了他一眼,咬着嘴唇还是把疑问吞了回去。
这个圆脸的青年前日被易家歌带回宅子,每天什么也不做仿佛只是为了监视她与祝言仁的,仆人们却当他是主子,是个亦主亦仆的存在。她想知道这青年到底是个什么人,可这种话实在不适合问出口,也看不出来。
祝言仁拉住了姐姐的手腕,他听见自己心跳得很急,可能是被气的,也可能因为理不直所以害怕,他挡在祝莺身前与青年对峙:“外面多乱不是只听你一句话,该让我们自己看看。”
青年丝毫听不进去,寸步不让,让祝言仁顿时憋起一股火来:“你给我让开!”
青年抬了抬眼睛,极力表现出一点尊重。而后将门关上,倚靠在了上边。
祝莺在祝言仁反应上来前一把抱住了他:“算了安吉,我们现在出去也没什么办法。回去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祝言仁顺着祝莺给他的台阶悻悻地泄了气,他其实也并不想出去,只是刚才看祝莺被拦回来像是受了欺负似的,让他也不舒服。
祝莺仁到底什么也没说,拉着他上了楼。叹息了一口气,自己进了房间。嘱咐他早点去休息。
祝言仁醒了,躺在床上他突然想,祝莺仁与易家歌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中了子弹似的。打他第一天能跑出去跟她开门,祝莺就总是在哭,在想办法。从没问过他还疼不疼,可他确实很疼。更有甚者,譬如易家歌,不仅不关怀,反而总要动手动脚,总让他难受,于是他便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娇气了。
这样想着,祝言仁在床上坐起来,挺了挺腰板。被子落了下去,他看着身上的痕迹,垂下肩,叹了一口气。
易家歌照例是走了,他起的很早,仿佛是为了要在公共租界开一家新的货运行而奔走。
他一脚蹬开被子,要去洗浴间好好洗一洗下颚发酸的口腔。门外突然传出一阵混乱,门口那只疲懒的长毛狗也惊人的狂吠起来。那声音十分混乱,把祝言仁吓得一抖。
祝言仁囫囵穿上几件衣服就往楼上跑,祝莺的房间在顶层。三楼只有两个卧房,大敞着,空荡荡的。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赶紧往楼下冲,看见两三个仆人在门口张望。
“出什么事了?”他在门口站住,匆忙间扯了胖硕的厨娘的领子拽到面前。那厨娘正要发怒,但是与他离得近,见了他那张脸又怒不起来,最终吹鼻子瞪眼往后一坠脱离了祝言仁的手掌,而后温和的回答:“可不得了,听说是祝小姐跑啦!”
“往哪跑了?”
又一个仆人热心的横过身子,往西南一指:“那!纪先生去追了!”
祝言仁一听便明白纪先生应该就是那个日日“监视”他们的圆脸青年人,他刚抬腿往外冲过去。那厨娘往前一扑,想去抓他,却不料太重,两人都往前载过去。祝言仁踉跄了三步,膝盖狠狠地在地上一撮,才用左手捂着膝盖回头,与其他仆人合力将厨娘拽了起来。
他上下打量了厨娘看她没事,心里有些恼火:“你拽我做什么?”
厨娘扑打扑打身上沾着的一点泥水:“可不能乱跑,日本人得开枪的!刚才纪老板也知跑了两步便低头走着去找了。”她说着用手搭了一个帽子的形状,因为“纪老板”总喜欢戴一顶礼帽。她往下斜压了压手,煞有介事的模仿方才纪老板出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