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佣人们也深以为然地重重点头,七嘴八舌。“对!日本人见了乱跑的要开枪呢!”
“听说遇见了还要给他们敬礼!”
“你们不懂不要瞎说,我去换米的时候,碰见过,是脱帽行礼,不敬礼的!”
“那我姐姐!”祝言仁撒开腿往外冲出去,只跑了两步,他似乎瞥见一个穿土色衣服的人。条件反射般的,他倏得停下来。身子打着细颤,看过去,幸而,那不是日本人。只是一件橘黄色马褂。
祝言仁低着头往前走,路上跪着爬着的,有许多人。间或有一只细如麻杆的腕子突然扯住他的裤腿要钱。他拍拍衬衣的口袋,一个子都没有。于是他只好咬着牙抬着头走,刚一抬头,他就看见了一队的日本兵。
于是他似乎突然大大的发觉穿得太少,身子狂乱地打起抖来。起先,那些日本兵也并未发现他。但他抖得连过路人都要侧目,于是那队士兵里也分出一个来,挑着刺刀走到他面前,那日本兵似乎认定说话无意,挑了挑刀尖,大声“喝!”了一嗓子。
祝言仁颤抖着往后踉跄了一步,哆嗦着嗓音用英语大喊:“我只是太冷了。”接着他突然想起佣人说的话,伸出一只手去。荒唐了!他想,赶紧把手收回来,连忙鞠了一躬。日本人定然不是要与他行握手礼的。
那日本人愣了愣,把枪收了回去。用带着手套的手捏着他下巴仔细分辨了,才断定不是个洋人。于是一把扯开他衬衫领子,探头往里看了看。紧接着他取下手套来,隔着单裤在他屁股上使劲揉了一把。那队士兵猛然哄笑起来,刺耳地让祝言仁觉得飞进了脑子一窝苍蝇。
那士兵认定这是一个好看的,且有些外国长相的软蛋。满足的带上手套,加入哄笑着的队伍走远了。
祝言仁一激灵,“吭”地一声打了个喷嚏。在头上抹一把,是刚才被吓得出来许多汗,小分头散碎了些,乱粘在额头,风一吹,实在是冷极了。他又冷又怕,身子均匀的颤抖着,他将手捂进裤子兜里,攥紧了拳头,四顾着缓慢前行。
他记性好,虽没在这路上脚踏实地地走过,但在车上路过一遍,隐约就能记得路。经过分叉口时,他便往熟悉些的路上走,如果姐姐往外逃,也会这么选。
这么想着,他一路竟然走回来原先的祝公馆,有新的仆人进进出出,看来连老佣工都被新主人驱散了。围着宅子转过一圈,到处都不见祝莺的影子。
回头看看,来路还在后头,可易家歌的公馆却早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他挺直腰背,狠狠地打了两个冷颤,似乎暖和了一些。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隔着白色的雾气,他看见祝公馆门前不远的一个车夫在手里拿着一个弧形的浅粉色东西反转着看。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发箍,很普通,街上不少姑娘都会带着。祝莺一是烫着发的,偶尔也会带一只浅粉色发箍。
4、意怯
祝莺仁感觉自己一直被人追着,不紧不慢,咬着她的脚步。她离开易家歌的宅子不远就感觉到了,她本以为那是那圆脸的年轻人,越是走越觉得奇怪,她不敢按照原来的计划往同学家里走,只走熟悉的大路。慌里慌张的,她狠狠地揉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让她看起来乱蓬蓬的,头上的发箍被她放在手里。
转角的时候她匆匆地往回一瞥,熙熙攘攘的很热闹,仿佛每个人都与她无关。却又有一束目光在追着她,伺机给她一击,这种感觉让她在厚大衣里起来一层鸡皮疙瘩。
她把手从手套里拿出来,这时才发现那只发箍已经掉了,幸而也并不值钱。她揉了揉脸颊,让自己看起来红扑扑的,她的皮肤薄,揉的狠了会红的简直像发了病,这是从母亲那里随来的。只是皮肤太薄。
她从小都在这儿长大,它一遍遍换名字,而她一直在这里。这边的路她基本都走过。于是,她胸有成竹地突然冲跑起来,往一条窄弄堂跑过去。后边起了很紧促的脚步声,她气喘吁吁的左转右拐,在一只矮墙前躬身,奋力一蹦,脚踝却被一只手狠狠地一拉。
隔着一只细绒的筒袜,她能清楚的感觉到那只手的大而强壮。手上刚刚爆发出的力气很快就告遏,身子一坠,她摔在软烂的地面上。随即被扯住了脖子上的围巾,盖住了她嘴巴。
连滚带爬的,她气喘吁吁的扭转过身子去看对面的人。那人帽子压的很低,穿着灰马褂,黑长裤。脸上架着一只蹩脚的圆形黑色眼镜,脸缩进一条破烂的围脖里。
那人俯下身子,一只手捏住了祝莺仁的腕子。另一只手往祝莺仁腰上伸过去。祝莺仁长长的尖叫了一声,却全部被嘴上的布盖了回去。她奋力的一蹬,踹在那人腰上,那人却只是歪了一下,在扭动的祝莺仁身上摸过去。
………
祝言仁往那车夫指的地方急急地走着,远远的在一个巷口,看见有一位外国模样的绅士正挽着女伴往里面看。随即摇摇头说笑着走了。祝言仁占据了刚刚两人观望的地方,入眼就是祝莺仁伸出手奋力撤掉嘴上的巾子。
那人似乎说了句什么,祝莺仁听了以后啪地一掌甩在了那人脸上。那人却一动不动,然后伸了手要做什么。
祝言仁咬着牙,炮弹似的冲过去。瞬时跳到了那人背上:“姐姐!快跑。”
那人似乎有别人发难的准备。并没有被吓到而是矮下身子,用蛮劲一甩,力夫甩一袋子面似的,将祝言仁甩了下去。祝莺仁看着祝言仁像被人仍麻袋一般砸在地上,简直要吓呆了。几乎是飞扑了过去,祝言仁却推开她站在了她前边,擦了一把摔裂的嘴角。一言不发的又朝那人撞了上去。
那人扎稳了步子,推出一掌,接住了祝言仁细瘦的身板。掌心一转就把祝言仁推到了旁边的墙上,又是一撞。祝言仁的脑子瞬时嗡响成一片,痛感礼花一般从他太阳穴开始往全身炸开,腿也发了软,他撑着墙站起来,眼神凶狠的瞪着对面的人。他又扑上去,一边大声喝:“姐,快去叫警察来!”
“别打了!你快下来。”祝莺仁心疼的要哭,也凑过去要拉他下来:“把钱给他就行了,你这是干什么?”
“不行!”祝言仁下了死劲,挂在那人身上。那人闷着头带他往墙上撞过去。他眼见着要撞上的时候,脚从墙上一蹬。
两个人一齐晃荡着倒在了地上:“我今天、还非得把你送到警察局不可了!”祝言仁说着,拿脑袋往那人鼻梁上一磕。眼镜便歪斜下来,离得极进,那人眼睛兀地瞪大,牛眼似的把祝言仁吓了一跳。
其实那人并不为了吓他,只是有些发愣,他猜的出这是那姑娘的弟弟,也猜到应该样貌很好,可没料到有这么好看的孩子,简直是个洋娃娃的模样,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像娃娃眼眶子里,宝石做的玻璃球蛋子。
祝言仁被他吓得手上一松,接着抬腿使劲往那人小腹踢过去。这一下是个狠的,那人急了眼,往旁边一跳,却躲闪不急,但幸而踢歪了。他见祝言仁要跟他玩命,捡起一角尖锐的石块,朝着祝言仁走过去。他也要玩命。
祝莺仁吓坏了,腿动不了,嘴也张不开。祝言仁也怕,不知是因为留了许多血还是因为心跳得太急太快。他站的不稳了,抬起眼皮,他也从脚底捡起一只石头来,却举不太动,可怜的拎在手上。
那人却是一步一顿,手攥着石子,蹦起的手筋发白。阴狠狠地朝他走过来。祝言仁一扔手里的石头,打了个停的手势:“你要多少钱?我给你。”
“一百块钱或者一袋米。”那人顿了一会才开口,是个外地的嗓音,语音有些蹩脚。
祝言仁一愣,没料到他要的这样少。卸下一口气,他去摸身上的口袋,才想起来是一分钱都没有。他刚想去看姐姐,祝莺仁已经把手伸了过去:“我只有三十块还有一点碎钱,剩下的明天来这里给你。”
那人接过钱,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走了。祝言仁看他背影一瘸一拐,应该是刚才被他一挫,扭伤了脚。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去找了祝莺仁的同学,刘忆月,那人却不在家,说是趁着明天周末旅游去了。可是大冬天的,谁会去,又能去哪里旅游呢?但祝莺仁也并不怪,比起父亲所交的朋友,自己的同学闭门闭得已经够晚了,朋友情谊到了如此她也不能再奢望多少。
看门的老头儿可能看祝言仁实在是冻得可怜,给他找了一件露着棉絮的破衣裳,唉声叹气的送客了。
这一趟出行也并不是全无收货,至少姐弟两个在街上的报纸上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说是已经叛变跟着新政府去了重庆。往后要往日本。
祝言仁并不觉得怪,只是觉得空。他相信父亲这么做虽然可耻,但他恨不起来,他知道父亲一定有苦衷。
祝言仁披伤挂彩的回来,有仆人在门口等着,见姐弟两个来了极快的跑回去叫了许多人出来。等他们走的进了又立即做鸟兽散,各自钻进了屋子。
易家歌在家里与青年人对坐着。甫一进门,祝言仁听清了,易家歌叫那人“纪云”,像是在安排什么事情,后边却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