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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戏真做 (春日负暄)


  时逢乱世,各方势力如犬牙交错,彼此之间千丝万缕,结成一张巨大的网,他只消拨弄这张网,就退了千兵万马,久经战苦的百姓夹道欢迎。
  这些都是陆既明从小听来的故事,但在他眼中,他的父亲,只是个疲惫而斯文的中年人,只有在收到母亲从北边寄来的信时,才有了短暂的欢愉。其余时候,这个不再上战场的儒雅将军,都像是洗褪了色的布料,泛灰发皱,只倚靠着那每三个月一封的信续命。
  那时候,陆既明已经不小了,他已经习惯了醴陵的生活,只隐隐知道自己有个远在平州的祖父,亲妈则在更远更远的北方。有时候父亲会把母亲的信读给他听,会将母亲的故事讲给他听。
  “...... 第一次见时,她才十七岁,月光柔和,她打园子里过来,藏在树后偷偷看我,像丛林里的鹿......”
  “...... 北方开阔疏朗,她生于斯长于斯,是天底下最坚韧宽厚的女子。生你时疼了一天一夜,一滴眼泪也没掉,反而是我丢人了。她说,‘月皎皎兮既明’,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从这里头取名。”
  “她是大雁,飞回了北方。北方已经入秋了,你母亲信上说,从窗外看出去,漫山遍野的红叶像烈焰似的,与南方不同。”
  听着听着,陆既明会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妈妈。
  陆鹤鸣总是沉默一会儿,摸摸他的头,说:“会见到的,她也很想念你。”
  到后来,陆既明再问时,他就只剩沉默。
  陆既明总以为,时间就会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每日和父亲学打枪,听他讲兵法与历史,和沉默寡言的小跟班秦雁上山下河,偶尔会梦见面目模糊的母亲,她有着最温暖的怀抱与最柔和的嗓音。
  直到有一天,代表希望与温暖的信带来的却是死亡与离别。
  陆既明的母亲严攸宁去世了。
  他多年以来,一直记得父亲收到那封信时,是怎样的开心,打开信后,又是怎样地不可置信,血色飞快地从父亲的脸上褪去。那是天崩地坼的打击,陆鹤鸣昏倒了,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是派人到北边,探寻爱妻的死因。
  陆既明还记得生命力是如何从这个斯文内敛的中年人身体里,一点点流走,到最后,他仿佛只剩下一口气,只为了知道妻子为何死亡。
  然而,事情的真相却是搭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陆鹤鸣与严攸宁的婚姻始于南北媾和时,没有什么比结两姓之好更能表达两方的诚意,陆重山让自己的独子娶了严一海最宠爱的小女儿,婚礼之盛大,新郎新娘之恩爱,足以让经历过的人津津乐道数年。
  然而,形势瞬息万变,等其余闲散势力都分别被南北吞并得差不多之后了,山有二虎,天有二日,南北形势又紧张了起来。严攸宁怀孕了,陆重山想要借着儿媳与未出世的孙子,和严一海谈条件。
  严一海并不吝惜自己远嫁的小女儿,骨肉至亲也比不得在战场上真实的好处。
  恼羞成怒的陆重山要他们离婚,陆鹤鸣怎么肯。在陆既明出生后,他们夫妇俩妥协了,分居两地,陆鹤鸣带着孩子避走醴陵,严攸宁被送回北边。
  但现实却与此完全不同。
  严攸宁没有回到北边,陆重山将她囚禁了,在醇园的那座小院里,那是陆鹤鸣亲自设计的北地风格的小院,自他们婚后,他们就住在那里,一墙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往昔欢乐的见证。
  陆重山要她写信给父母,她不肯成为谈判的筹码,只字不写。为了儿子的安危,她在信中假装自己回到了北方的家,她在写窗外红叶时,见到的只有囚笼的高墙。信里除了思念之苦外,就尽是平和安乐。
  夫妻俩居然离得这样近,陆鹤鸣甚至回到过平州,只不过不肯入醇园,他心念的爱妻,居然就在咫尺。但如今,咫尺已经是天涯,天人永隔。
  他把这一切,当作未尽的执念,讲给陆既明听。
  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
  不好摆布的儿子死了,陆重山将目光放在了不过十岁出头的陆既明身上。陆重山一日日地老了,他想有人继承他的衣钵,这个人不需要太过有主见,要好摆布一点,毕竟自己还有很长的岁月可以活,不需要有人过早地分权。
  陆既明还记得,父亲灵堂的白烛还没燃尽,就有人想来杀他了。
  子弹没打准,从他腰侧擦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另一个人,开了冷枪,将杀他的人的枪打掉了。杀手用手掐住了陆既明的脖子,慌乱中,他摸到了地上的枪,枪管犹自发热。
  不开枪就要死了。
  他还记得父亲在教他开第一枪时,是这样跟他说的。
  “狭路相逢时,虑少者胜。尽管开枪。”
  他的指头扣住了板机,要杀的人近在咫尺,根本不需要瞄准。他只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接下来脸上一热,血糊了他一脸,血腥味浓郁得让人作呕。他将身上还冒着热气的尸体掀开,开冷枪的人这才从暗处出来,自称是远在平州的祖父派来的,一直在暗中保护他,要将他送回平州。
  陆既明记得父亲也曾经讲过,杀你的人是你的敌人,救你的人也有可能是你的敌人。
  他回到了平州,做他的三代单传陆家大少爷,花天酒地,挥金如土,每个人表面上都在为他的不上进而着急,但他知道,他们都乐于见到他这个放浪形骸的样子。每个人都在棋盘上落子,但与此同时,他们又是彼此手中的棋子。
  醇园中,那个小院,他曾多次偷偷翻墙进去过。
  那里已经没有了一点生气,黑漆漆的,只有门口的红灯笼长年亮着。里头还有个眼盲耳聋的老嬷嬷守着院子,佝偻着背,像脱了水的虾子。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白翳,却能准确地抓住陆既明的手腕,像铁钳似的有力。
  她说:“小阿官...... 你是小阿官...... 小姐一直在等你......”
  陆既明被她吓得不清,根本不敢看她的脸。他喘着粗气,声音卡在干涩嗓子眼里,老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她...... 她是病死的吗?”
  她喉咙里发出了 “嗬嗬” 声,好像冤屈的孤魂,她的声音如泣如诉:“她是被折磨死的。大烟是毒啊,不能沾...... 瘾头上来了,小姐就用手抓墙,我让她挺住,姑爷和小阿官还要和她团聚的......”
  陆既明紧张得快呼吸不过来了,他去到了严攸宁生前住的房间。
  妆奁镜台都还好好的,蒙上了一层灰。楠木做的架子床还泛着名贵木料的光泽,他伸手去摸,床栏上满是一道道错乱的指甲痕,床头的墙上也是,有些痕迹上还带着陈年的血色。
  他逃跑似的离开了这幢坟墓似的小院。
  当他第二天夜晚再去的时候,整个小院一个人都没有,连虫鸣声也听不见。那个老嬷嬷不在了,陆既明翻墙离开,再也没有踏入那幢小院一步。那一年的清明祭祖,陆重山办得格外隆重认真,他带着陆既明开了宗祠,祭拜了他的亡父亡母。陆既明看着他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只觉得可怕和作呕。
  身边好像没有一个人是可信的。
  每个人都想把他放在自己的棋盘里,落在他们想落的地方。他就偏不让他们如愿。
  有一阵,他简直草木皆兵,要握着枪才能勉强睡着。秦雁来叫他,他差点在梦中把秦雁打了个对穿。
  只有在梦中,他偶尔会梦见自己还在醴陵,坐在父亲的膝头,听他读书读信。又或者梦回到更小的时候,他还是个婴儿,被面目模糊的母亲抱在怀里,她的手是软的,发是香的,他什么也不用怕。
  他时常盼望,醒时是梦,梦中才是真。
  人生是一场孤单的跋涉,如果有人同行,那该有多好啊。
  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陆既明觉得自己侧腹疼得厉害,仿佛是陈年的旧伤在痛,但又像是新伤。阳光照射在他的眼皮上,烫热烫热的,他想叫人给他遮一遮,太亮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偏过头,见到了旁边有人。
  旁边的人睡着了,睫毛轻轻颤动,眼睑上有颗红色的痣,像是胭脂点的。他连梦中也微微皱着眉抿着嘴,好像在对谁生气。
  陆既明轻轻地吹了口气,熟睡的人被这一阵风叫醒,眼睛睁开一条小缝。
  离得很近,陆既明发现他的眼珠子是琥珀色的,流光溢彩。
  “早。” 陆既明小声说道。
  作者有话说:培养下感情


第四十八章 龙抬头
  沈馥一边想着,命真硬啊,一边快速爬起来,坐着看他,看了半天。
  陆既明有气无力地问道:“怎么?难道破相了?”
  沈馥收回目光,翻身下床,嘟哝道:“大少爷,你都几天没漱口了,味儿大得很,还往别人脸上吹气......”
  被挤兑了这么一句,陆既明不觉得不快,也不觉得羞窘尴尬,反而觉得开怀得很,想笑,但是又苦于伤口还痛着,没有力气。在这间荒野无人的小屋里,动都动不利索地躺在床上,和非敌非友的沈馥呆在一块儿,竟然让他觉得如释重负,像是在长途跋涉的路上,找到了一个休息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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