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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有枪?多少人?”
  “这可点不清,邻近几个寨子里的青壮,彼此呼应,遇着了肥羊就一哄而上,前几个月县城里还来了人剿匪,连条鱼都没叉到,船倒给掀翻喽!”
  梅老爷泰然道:“我们船上都是盐,没什么油水,犯不着跟他们冲撞,真遇上了,他们也是竹篮打水,谁都占不着好处——福平,以和为上,轻易不要动枪,该打点的东西尽早备好。”
  “是,老爷,依您看,份例是......”
  “做生意嘛,虽说以和为贵,要是贪得多了,也得好好讲讲价。至于女眷么,”梅老爷道,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嘶,老四,你哆嗦什么?”
  四姨太脸色煞白,强撑着一口气弯下腰去,把脱手的镊子一把抓住。那柄镊子也不怎么听使唤,就在两根指头间鸟嘴一般哆嗦着。
  她体力不支,仅仅是这么个由蹲伏到起身的过程,就令她踉跄一步,眼前一股股涌上金星。芳甸连忙扶住她,转头去看梅老爷。
  她那双眼睛肖似其母,轮廓颇美,里头含着的意味就不那么让人痛快了。梅老爷被她一声不吭地顶撞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没发怒,只是捋了捋胡须。
  “她们娘儿俩,就是胆子小,”梅老爷瞥了罗三山一眼,呵呵笑道,“罗管事,老四跟了我多年,向来知冷知热,是难得的体己人,芳甸更是我唯一的女儿,有的委屈,我可不能让她们受。”
  罗管事连忙道:“这是自然!咱们行船,讲究的就是借东风,您想想,这江上来往的最多的,是什么人?”
  “日本人。”
  “不错,都是两个鼻子一个眼睛,难不成日本人就不怕江匪拦截?”
  梅老爷的眉头微微攒起,只听罗管事压低声音道:“这群日本人藏头露尾的,既怕暴露行藏,又唯恐被不长眼的水匪当肥羊给宰喽,也不知他们私下里怎么疏通的,总之就勾结在一处了,还定了个暗号,等日本人雇的船开到水寨附近,就把这东西往桅杆上一系,水匪可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梅老爷道:“哦?还有这样的护身符?这是从哪里觅得的?”
  罗三山嘿地一笑:“前阵子有条日本船触礁沉底了,这船夫刘二正好在边上,从水面上捞来的,您瞧瞧,就这料子,这染料,我们邻近村寨没一个仿得出来的。”
  他邀功似的,把这条汗巾递到梅老爷手里:“老爷,有了这东西,再加上您手上那几杆枪,什么硬骨头都能啃得下来!”
  梅老爷沉吟半晌,伸出一个巴掌,将汗巾攥进手里,猛地展开来一看。
  只见白底的汗巾上印了一团刺目的鲜红,赫然就是日本人的旗子。
  自古富贵险中求!


第69章
  客船绕过鄂江峡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
  这是当地最常见的的方头船,船上搭了简陋的长棚,兜得住十来个客人,船的样式既旧,便也不再装设新式电机,全凭艄公以长篙一支,在激流乱石中周旋。
  搭船的大多是本地人,知道怎么考验艄公的本事。这种考校不设笔墨,不费唇舌,只消拿眼神光,刷地往下那么一扫——
  就盯住艄公一双腿脚!
  什么快帆速桨,都比不上这么一双风吹日晒出来的脚。
  这两个小孩子趴在条凳上,已经盯了有一阵子了。
  那一双脚板就钉在他们视线中央,十根脚趾头奋力扒开,那种弯曲的弧度也和常人迥异,活像是变了形的铁楔子,牢牢钩进船头木板里。一道道晒成古铜色的趾缝从中大刀阔斧地劈出来,也像是侠客背上宽宽的剑脊。
  这双脚是如此之神气,如此之快活。
  年纪小的那个满怀敬畏,不敢动弹,稍大的那个却挠了挠屁股,悄悄摸出一根草茎,扒着条凳,螃蟹似的横爬过去。
  草茎才探到艄公脚板上,那几道脚趾缝就威严地睁开眼睛,盯了他一眼,微咸的汗水气味就这么打了个响鼻,喷吐在他面孔上。
  小孩儿吓了一跳,一屁股坍倒在地上,正好做娘的从挎篮里抬起头来,一眼就瞥见了,连忙一把将他抄了起来。
  “阿大!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是一门心思顾着玩?瞧瞧你弟弟,你爹爹这才刚......你怎么就半点都不省事?罗阿公,真对不住......”
  艄公摆一摆手,道:“小孩子爱顽,不妨事——石家娘子,快到观音庙了,你们挑的是哪段路?”
  石家娘子被勾起了伤心事,勉强笑了一笑,退避似的拿一双眼睛闪进了船舱里,那目光里也没什么旁的意思,单纯就是瞎子的一双手,摸索着要去攀附一根主心骨。
  船舱里黯淡得厉害,除却湖水乌沉沉的波光之外,就只剩下沤在木板缝的潮腥气。四五个竹篾筐把船舱吃去了大半,因此几个同行的妇人只能缩着脚,倚靠在一起。
  有个略胖的妇人拿屁股在条凳上周转片刻,勉强伸开两只脚,身上已经蒸馒头一般发出汗来。
  “石家娘子,你也别只顾着伤心了,时候不等人,先前不是都说好了么?你们家石大哥过去就喜欢在白沙岨打渔,正好,顺风顺水,观音娘娘会把东西送到的。”
  “是,是,倪嫂子,这回还得多谢你们,”石家娘子背过脸去,揾了一把泪,道,“罗阿公,就在白沙岨那儿停下。”
  “好嘞,”艄公道,一手抓住长篙,往水底轻轻一搠,“水浅了,时候也差不多了,东西备好没有?”
  同行的几个妇人急忙去抓那几个竹筐,掀开筐盖之后,又伸手进去淘挖几把,只听得里头簌簌作响,仿佛米缸一般。
  倪嫂子俨然是调排全局的人物,一双横阔的眼睛在竹筐间巡视片刻,忽而发现了一桩大新闻:“慢些......几个筐子?一、二、三、四、五......我没数错罢?怎么只剩下五个了?这两筐是纸钱纸幡,这一筐是纸花灯,这一筐是你们石大哥穿下来的衣裳,这一筐是拜观音娘娘的香火蜡烛......”
  “是了,还少了一筐纸钱,快找找。”
  几个妇人立刻七手八脚地翻找起来。只是这一筐纸钱却像是凭空蒸发了,任她们翻来覆去地点数,却迟迟不见踪影。好在倪嫂子那双眼睛大而光亮,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几步就跨到船舱边上,伸手捞了一把,捡起三五个硕大的纸钱来。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石家娘子,你们家阿大呢?”
  石家娘子一愣,伸手往背后一摸,却拉了个空。
  只有阿小还呆头呆脑地缩着两只脚,扮作一副可怜巴巴的鹌鹑相,见母亲冲过来,便伸手往船尾一指。
  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动的声音,显出意料之外的笨重来。
  她猛然打了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往船尾追去。
  那竹筐已经抢先一步冲出船舱,被外头正午的天光照出雪瀑一般的白来,一大蓬纸钱就此冲撞到半空,轰然飞散,发出拉扯风帆般哗啦啦的响声。
  这本该是船头上再常见不过的声响,她却听了个肝胆俱裂,仿佛命里有此劫难似的,继丈夫乘船触礁之后,厄运再次像石碾子那样冲上了这薄命的船板。
  她奔出船舱的时候,竹筐依旧甩开她七八步距离,里头的纸钱如同摔在礁石上的浊浪一般,从中挣出两只黑瘦的小手来,其奋力挥舞的态势,也和溺水没什么分别,只是这么一来,竹筐借着他扑腾的势头,反倒一举冲出了船尾——
  “阿大!”
  ——哗!
  一只手抓住竹筐边,轻轻往回一拨。也没见他使出多大的力气,这脱缰的竹筐已然扶着指掌间的一股柔劲,稳稳当当地立住了。
  那小孩儿还没回过神来,扑腾着一双胳膊,哭叫道:“阿娘!我不敢啦,快拉住我,拉住我......哎呀!”
  话音未落,他已被追过来的母亲扭住两条胳膊,腾地一声从箩筐里拔出来,翻出两个屁股蛋,连甩了七八个巴掌!
  石家娘子面色虽然憔悴, 这一连串巴掌却抡得如霹雳一般,不知道有多少惊怒和后怕在里头。
  “让你胡闹,这是什么地方?要是掉进乱石滩里,我看你有几条命!你爹爹才刚......你怎么就不懂事?”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阿娘!”
  石家娘子一口气迟迟没喘匀,把脸色憋作酱红,等到儿子哭哑了嗓子,这才把脸孔一抹,把脸上风吹日晒来的苦相勉强拉扯平了。只是她的余光刚瞥见身边的青年男子,这手掌上的力度就变了调了,仿佛她做闺女那会儿用以梳头的篦子,蘸饱了桂花香油,她就这么扯直了眼睛眉毛,又耙了耙头发,撑出一种捉襟见肘下的体面来。
  “周先生,刚刚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拉了一把,我们家阿大可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同你道谢!他短命的爹这才刚......他又这么贪玩,我也是昏了头了......”
  被她称作周先生的青年男子只是笑了一笑。
  他穿了身烟青色长衫,鼻梁上架了一副银镀水晶的墨镜,衬着雪白肤色,别有一番皎洁潇洒在,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县城学校里新聘的教员,急着赶去赴任。只是像这样的青年男子,生来就仿佛一面格外光寒的水银镜,有意无意,稍作转侧,就令人自惭招待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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