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funny2333)
- 类型:现代耽美
- 作者:funny2333
- 入库:04.10
石家娘子一时忘了说辞,只局促地盯着对方的墨镜边沿。她自己的影子就在宽宽的镜片里镶了边,黄豆似的晃动着。
这时候船尾上已经积了一大洼纸钱了,半湿不干的,风吹过来,扎——扎——那种空旷而硬挺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像纸,更像是摔劈了的锣鼓,有一种异常凄厉的余味在里头。
周先生弯下腰去,从中抓了一把,帮她装进了箩筐里。
石家娘子连忙拍了阿大一记,娘儿俩就这么蹲在船尾, 收拾起纸钱来。
“让你笑话了,”石家娘子勉强笑笑,“小孩子不懂事......周先生,不打搅你了,你先歇息一会儿吧,害你坐在船尾,颠簸了一路,实在是过意不去。怪只怪......唉......”
这位周先生是和她们差不多时候上的船,赶得不巧,同行的大多是妇孺,又有遍地竹筐在,很是局促,因此主动退到了船尾,掇了把凳子坐。
只是他人才风流,又是教员,哪怕坐在船尾,也有人忍不住攀谈几句,周先生即将赴任,自然也就顺势问了问周遭的风土人情,这么一来一去间,算得上交谈甚欢。
石家娘子到底是新寡,丈夫在江里运货的时候触了礁,头七都做过一轮了,还没捞出尸首,此时船行水上,难免勾起伤心事,捡着捡着,满把的纸钱仿佛就有了自个儿的主意,在她掌心里鼓噪起来,没一片肯服帖下去,她就在这千头万绪间,痴痴地不动了。
周先生倒是领着阿大,把箩筐扶正了。
阿大瞧瞧母亲魂不守舍的面孔,叫道:“阿娘——阿娘!我们什么时候才到呀?能看到爹爹么?”
石家娘子没理他,他小小地讨了个没趣,一迭声叫唤起来:“阿娘!阿娘!阿娘!”
这小孩子风吹日晒的,声音并不稚嫩,仿佛老鸹一般,停在船尾一声高一声低凄厉地叫唤,倪嫂子被叫得坐不住了,搂着阿小,从船舱里探出半边人,将一种成年人故弄玄虚前特有的凝重铺在脸孔上,道:“阿大!你再叫,水匪都给你招过来了!水匪最喜欢鲜嫩的小孩子,丢到湖心喂了水龙王,他们往后出船就不愁了。”
阿小愣头愣脑的,在她怀里倒吸了一口冷气:“水匪?”
倪嫂子拿手在他背心上拍了两下,郑重道:“对,水匪,各个都是满脸杂毛,铜铃眼睛,画本里的张飞看见过没有?我告诉你们,他们手里的鱼叉,都有好几丈长,远远看到哪天船上有小孩儿哭闹,吵着龙王爷了,就暗地里伸过鱼叉,朝着你后心窝子一扎——扑通!保准你连叫阿娘的辰光都没有,就给喂了鱼了!”
阿小哇的一声,转头埋进她怀里了,阿大凝神细听片刻,忽而抬起了下巴,逆着她脸上的恐吓,诘问道:“鱼叉?我阿爹也有,水匪也是打渔的喽?我看呀,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是吓唬人!”
石家娘子回过神,斥了他一句:“阿大,没大没小的,怎么说话?”
倪嫂子那双横阔的眼睛瞪大了,从中扑出青色的水光来,这种逼视是如此威严,如此深不见底,阿大被她盯了片刻,立刻败下阵来,声音也幽了,只是依旧愤愤道:“你别总是吓唬我们,我上次看到李家三叔伯啦,他也在水寨里,也是水匪,还有吴家阿公,他们又不吃人!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日本船,他们劫我们做什么?”
石家娘子道:“阿大,早跟你说过了,少去水寨那边顽!你都跟什么人打的交道?要不是他们在水寨边上呼来喝去,一个个绿着眼睛饿狼似的,你爹也不至于撞了船。”
“那你还叫他们帮忙捞阿爹!再说了,李家文子说了,他们是在撵日本人的商船呢,多威风,多气派,日本人见了他们都得逃呢。”
“他们的话你也信?要不是泼皮无赖,也干不出在江心打劫的勾当,哪家的渔船没给他们挤兑过?要平平安安从水寨过,可是要给他们烧高香,交水路钱的,日本人......日本人......要不是日本船上油水足,我看呀,他们跑得比谁都快!”石家娘子一口气道,伸手拧住儿子一边耳朵,道,“少去同他们厮混,要么你索性也提着鱼叉,到水寨里投诚去!”
倪嫂子也帮腔道:“小孩子不懂事,这种胡话也能说?做水匪的可没几个好东西,我家那口子可说了,那伙子水匪撞日本船的时候,不知道避让,把你爹的船也给刮出了暗伤,这才出的事,要不然,他们会好心帮忙捞人?想得美哩!”
石家娘子脸上微微色变,道:“倪嫂子!”
倪嫂子自觉失言,也没再往下说,只是双厢里夹击下来,阿大已然蔫了大半,被倪嫂子一把提住后脖颈,抓进了船舱里:“你妈烦着呢,你们两个,老老实实待在船里,等到了观音庙,姨妈给你们一人买一个泥偶人。”
“泥偶人!我要张飞!”
“我......我要......我要刘备!”
“好,好,一人一个,一人一个!”
那喧闹声钻进了船舱里,石家娘子才叹了口气,转脸道:“让你笑话了,周先生。”
周先生脸上的笑意转淡了,仿佛在思索什么,半晌才斟酌着开口:“石家嫂子,不瞒你说,我还要从观音庙转道去县城,不知道这接下来的水路,能不能走得通?”
石家娘子恍然道:“你是说水匪么?这倒也没什么大碍,这伙人呀,最早的时候跟我们家一样,都是梅家的盐户——就是那个梅家,晋北来的。”
周先生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
“梅家的人不顶事,心又贪,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跑光了,这地方也就不禁私下煮盐了,大伙儿要么在湖里打渔,要么由几家聚在一处,凑一口大锅轮流煮盐,总归是求个饱腹的行当,只是——日本人的盐一进来,谁还稀罕我们那些个灰不灰黄不黄夹沙夹土的土盐巴子呀,他们可都是白花花的精盐,一点掺杂都没有,放在过去,我们连边都摸不着——这么一来,我们是越煮越亏,撑也撑不下去了,盐锅都砸光卖光了,至于打渔么......”
周先生叹道:“看来收成也不佳。”
“何止是不佳,”石家娘子道,“上两年呀,上游地方又是大旱,又是打仗,好不容易来了雨,又发了洪,老天爷的面色没一刻是和善的,鱼苗被筛得精光,乌泱泱的死人下了水,连累得我们喝起水来,都能吃出一股死人味儿,侥幸捞到个把大鱼,鱼肚子一挖开,也能探出一把指甲头发来。我家那口子都不出去打渔了,就拿渔船送货——实话不瞒你,也替日本人跑过几趟......可是这日本人的东西,都会叮着人吸血,再好也招人恨呀。”
“不错,”周先生点点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吃来吃去的,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身上割来的肉。越是肉甘味美,越是血流如注,唯恐吃到肚子里,就忘了姓名出处了。”
“是,是,那伙子水匪就是这么落的草,穷疯了的时候,荤素不忌,见了船就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唯独恨毒了日本人的商船......周先生,你孤身一人,倒没什么妨害,观音庙边有不少揽客的方头渡船,都是我们本地人坐的,你乘那个过去,连水匪都不稀得来劫哩!”
周先生道:“多谢提点,我正愁怎么过去呢。”
石家娘子心中郁气稍解,终于露出个不大苦相的笑来:“周先生,我们家就住在马鞍口边上,找人问问石保家就是了,你要是有空,大可过来走动走动,我们阿大呀,不太会念书……”
只是她话音未落,就听艄公在船头长声唤道:“白沙岨到了,时候误不得,石家娘子,该水祭了!”
第70章
周先生闻言抬头望去,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点,它淡白色的面孔是一个宝相庄严的隐喻,万千条凝练茁实的金线仿佛从雪洞的背面放射而出,将云层照出无穷无尽的幽邃感。经过漫长的降临之后,长久以来在此地主掌生死的天和水最终达成了和解,它们浑融一色,冷酷而辉煌,正是一副压在人世的赤金色神龛。
周先生仿佛满怀心事,立在船尾,直到被一声远远的吆喝惊醒,再放眼望去时,江面上已经泊了七八条小船,蓄起了长长短短的影子,仿佛人间的香烛似的。
“罗公——罗公——是哪家来拜水龙王?”
艄公将长篙拄在手里,以同样悠扬的声调道:“是石保家的——还有同行的闵家阿嫂和倪家嫂子给自家男人做七七——你们来了不少人啊?”
“刚出的事儿——白沙岨赵家三兄弟的货船,在罗望滩给撞沉了,我们给帮着收拾收拾——这条船上是杜奉家的大嫂——还有个花船娘子,姓杜的,前些天给水匪赚去了,就在这附近,想不开跳了江,鸨母怕不吉利,也让我们捎上两只绣鞋,一包纸钱,帮忙拜一拜龙王——”
石家娘子脸色微微一变。
花船娘子是当地的妓女,长年随船漂泊,乘的是红绣鞋般两头尖尖的花船,多数时候都靠唱些俚俗艳曲招揽来往的客商,隔着几里水路都能听见唱词里纤毫毕露的媚态。花船一年里还会往水寨里停靠个把月,赚些廉价的皮肉钱,是下九流里的末流货色,很不招人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