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funny2333)
- 类型:现代耽美
- 作者:funny2333
- 入库:04.10
倪家嫂子也听到了,从船舱里出来,小声道:“罗阿公,要不我们还是避一避吧?我家那口子从前就贪这个,我也不晓得他做了鬼,那玩意儿凉快下去没有。”
艄公笑道:“人活在世,东升西落,可不是要流到一处去的?要是怕脏怕臭啊,这几十里鄂江,可没一处干净的地方。”
倪嫂子自顾自嘟囔道:“也不晓得死鬼投胎了没有,别叫他这老色胚撞上大运了。”
“好了,”石家娘子道,“倪嫂子,是该先下纸钱吧?”
倪嫂子一拍脑门,道:“是,该干正经事了。”
两人抓住竹筐边,合力一掀,只听哗的一声,一大堆白花花的纸钱摔进水里,紧接着被乱流所冲荡,如一道道素白的水袖般,在唱腔的尽头朝四面八方推排出去,直到被另一股更加横阔的白波截停。
只见不远处的小船上,同样有几条人影抱着竹筐,将大扎大扎的纸钱倒进江里。他们来得更早,船舷边几条水袖甩得分外大开大合,一路辗转摇曳到了江心,被日色照得熠熠生辉。
这时候江上风大,乱流没了章法,一股股交错涌动,几只小船如同唱对台戏的几个青衣,你进我退,我放你收,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云的水袖在疾旋飞转间勾缠到一处,仿佛人世间难分难舍的眼泪一般,浑然忘却物我之别,有几个寒酸瘦小的灰黑色纸钱,也不知什么时候掺杂在其中,鬼鬼祟祟地越漂越近,眼看就要黏到船舷上。
倪嫂子伸长脖颈看了一眼,认出来这是过晦气用的小纸钱,知道是鸨母暗地里用的心思,心里又急又气,伸手朝水面上扇了扇:“走开,走开!臭不要脸的东西,死了还巴巴地往人身上黏,呸,就配永世在江上漂着,闵嫂子,你去拿个扇子来,把这几个纸钱赶开,我和石家妹子把鲤鱼放了。哎呀,阿大!”
石家娘子闻声转头一看,只见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偷溜出来,趴在船尾,伸手捞了个小纸钱玩。她又气又怨,冲过去一下给拍掉了,抄起那只小手在江水里搪洗了几个来回。
“让你贪玩,让你贪玩!婊子的东西都敢碰!”
倪嫂子自觉失职,脸上涨得猪肝红,搂过阿大,往船舱里走去:“闵嫂子,劳烦你帮忙看着阿大,剩下的我们会弄,你家老闵也是一筐纸钱,还有旁的要让老石捎去的没有?”
“箩筐底下还有一封信,已经烧作灰了,也倒进江里吧,让他不用记挂家里。”
正交谈间,那几枚不死心的灰黑色纸钱又趁着乱流,要往船上扑了。
石家娘子正抱着丈夫的一筐衣物,对着江面念念有词,只是才交代了几句,就被这几枚不识相的纸钱打断了,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江水掷过去,纸钱妖妖调调地摆了一摆,又退开去了。
周先生道:“我来吧。”
石娘子道:“这纸钱晦气得很,谁家碰了是要遭祸的,周先生,你可千万要当心。”
周先生低下头去,只见江水拱起了无数黑洞洞的钱眼,后排推挤着前排,仿佛戏栏背后喧闹的看客似的,高高低低踊跃而起,反倒是那几个灰黑色的纸钱在边上自顾自地款摆,眼珠一动,横生出一股莫名寂寞的妖气来。
周先生也不迟疑,取下一枚老金绞蜜蜡的胸针,将那几枚纸钱轻轻一搠,别住了。
正巧倪嫂子扭着一条鲤鱼出来,鱼眼上各贴了张剪作圆形的红纸,怒目圆睁似的,在半空中挣命。
“来了,来了!”她几步赶到船边,将手一撒,那鲤鱼如同被拧干了水的袄子一般,猛然弹跃起来,“水龙王,你可得好好照顾老石呀!石家妹子,还有什么话,喊啊,快喊啊,好让鲤鱼把话捎过去。”
石家娘子张了张嘴,眼泪倒是滚落下来了,索性埋在丈夫的一身短褂里,两肩耸动,倒是阿大在船舱里喊了几声爹爹。
那鲤鱼入了水,当即潜到一洼一洼的纸钱底下,投梭般往远处去了。
倪嫂子追着道:“帮我捎一句给我家死鬼——下个月初八我就改嫁了,会记着带上小豆子,你在水底下记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省得气活过来——”
周先生也跟着把手里的胸针一放,那一串纸钱咕噜噜地往水下沉去,钱眼里吐出一串珠泪似的气泡,往各自的安魂乡去了。
这种寂静在江面上显得格外深邃,直到被一阵轰隆隆的电轮运转声所震破。
只见两条拖带着驳船的小电船,从远处驶来,恰好穿过几条小船之间,船底下滚起的白浪裹挟着白花花的纸钱,一时间竟然有些令人悚然的豪横之气。
船里堆着的都是盐袋子,前船还有女眷的影子,在船舱里出入,后船顶上则拿一支短竹竿,挑了一副日本国旗,又立了几个壮年男子,手中持枪,严阵以待,这时仿佛听到船下水流异常的动静,飞快掉转眼珠,往船边扎了一眼。
“呸,什么玩意儿?真是晦气!”
“罗管事,你出来看一眼!”
果然有个猿臂青年从船舱里踱出来,看了一眼,道:“是在水祭,这地方水匪多,死的人也多,都是些妇孺,没什么妨害。”
他仰起头,看了一眼顶上的日本旗,叮嘱道:“过了白沙岨,就是北上去豫地的路了,水路还会变窄,又要经过几处水寨,这保命的东西还不能丢。”
“那是自然,罗管事,得亏您的提点!刚刚这一路上是再太平不过了。”
几个持枪青年也不知呼喝了什么,那两只小电船绷足了劲头,甩开纸钱,转眼就开到两峡之间了。
倪嫂子唏嘘道:“怎么吊个日本旗子,还将女眷放在前头?那不是喂老虎吃肉么?”
周先生靠在船舱边,凝视片刻,脸色微微一变。
倪嫂子道:“周先生,怎么了?”
周先生沉吟道:“什么时候能到观音庙?”
第71章
半个钟头过后,观音庙码头隐然在望。
这地方过去乱石林立,是鄂江九曲回肠里一段突兀的梗阻,外来的商船时有触没的。水观音自然是当地人的附会,相传宋代时候有渔家妇人,常在附近撑船,遇见客商落水则舍身相救,一来二去就仿佛成了观音菩萨行走世间的化身,以至于上达天听,由朝廷斥资建起观音塑像来。
观音庙香火旺盛,客商乐得在此将货物脱手,来往的艺人也从不吝惜看家的本事,更有小儿女于此乘船相会,恋恋不舍,这么一来,俨然就是方圆十里间最热闹的市集了。
周先生立在船尾,几句唱词一时间如薄荷油一般灌进了耳孔里,用的乃是当地的土话,热烈泼辣,又别有一股酸溜溜的幽怨在,仿佛咬碎银牙迸出来的。
他忍不住循声看去,只见码头边上歇着十几只脱了漆的小船,周身饰以彩缎绣球,在江水中涨落,那歌声正是从中传来的。
只是还没等他看清楚,倪嫂子就用力啐了一口,道:“什么样个日子,居然撞进蛇窝里了。周先生,你是生面孔,千万要记得避着走,这可是水匪窝里的女人!要是上了恶当,可不止是家财散尽的下场,搞不好是要被弄去沉船的。”
周先生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笑道:“还有这样的说法。”
这青年教员样样都好,招作侄女婿本来是再合式不过的,只可惜身上有点儿读书人的通病,一遇上这救风尘的戏码,骨头就轻了,也不怕大好前程折在婊/子手里。倪嫂子疑心大起,决意从危墙底下拉扯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周先生,你可千万别上当,罗阿公,我们快一点儿,别被缠上了!”
艄公笑道:“得嘞!”
他那支长篙在水里轻捷地点划了几下,岸边种种,一时间就看得近切了。
只见花船上装了木窗格,大多被深色帘子遮掩住了,矜持得如同旧时小姐的闺阁,只中间一扇还开着,一个穿短布衫裤的妇人倚在其中,单手拧住一大把乌油油的头发,正在拿牛角梳拼命地梳通,也不知用的什么发油,连带着两边太阳穴都油光光地绷紧了,乱发吃痛逃窜出来,被汗打成了一绺绺的钩子。
大概是注意到了周先生的凝视,她急忙抬起头来,咬住嘴唇,黑亮的眼珠里放射出吃人似的精光。周先生和她目光相对,正要识趣地避开,却见这妇人抄起桌上的珠花,笑吟吟地朝他投掷过来。
周先生仿佛见过大风大浪,只是将头一偏,那珠花不情不愿地坠在船板上。
“哎——替我拾一下——”
倪嫂子一下就拾起珠花,用力掷到她窗上,骂道:“城里头的教员,也是你能看相的,还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妇人脸色一下就垮了,撒开手里的乌发,撇嘴道:“什么人呀?说话真不中听。”
她翻脸如翻书,和倪嫂子恶狠狠地对视片刻,等余光转到周先生面孔上时,那双眼睛又闪烁起来,仿佛害了馋病似的:“教员?教什么书呀?饶我一回书钱,也来教教我呗,我有别的东西抵。”
周先生仿佛有些斯文腼腆似的,并不说话,她更觉得有戏,扑在窗上道:“这样吧,你饶我一回,我也饶你一回,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