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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梅洲君平常热衷于出入舞厅,这便是他最青睐的一家。
  有个舞女就倚在门边,同客人交谈着什么,那客人也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舞女一条白蛇一般的手臂就挂在他肩上,指甲盖上的鲜红蔻丹蛇眼珠一般闪烁。
  年轻人大笑起来,一把抓住舞女的手背,凑到嘴唇边,轻轻咬了一口,转身又往舞池里去了。那侧过来的半边面孔,却是全然陌生的。
  梅老爷盯了他一眼,脸颊边硬邦邦的肉终于松散下来。
  “老爷。”佣人在背后轻轻叫了一声。
  梅老爷沉着脸道:“再等五分钟。”
  这地方人多眼杂,携带大额钱款终究不便,几个佣人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是飞快把史蒂芬先生请上了车,又将几口皮箱分开来安置妥当了,只留管家福平侍立在他身畔。
  主仆二人,都望着舞厅,一时间默默无言。
  福平恭恭敬敬道:“老爷,您要是担心,不如再留一辆车,往家里跑一趟,也好跟大少爷有个照应。”
  梅老爷的眉毛微微一动,斜盯了他一眼:“我照应他?我还得靠他照应呢,天大的祸都闯出来了,从前倒没看出他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敢跟阎锡云厮混,这是报应!更何况,都到这个地步了,他要是还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投奔,傻等着人接应,那也不必姓梅了。”
  福平揣摩着他的口气,试探道:“老爷,您知道大少爷会往法租界来?”
  “他还能往哪去?”梅老爷闭了一下眼睛,眼睑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时候到了,上车。”
  他这一次等人,显然是临时起意,时候一到,立刻抬步上了车。车门哐当一声,发出铁闸落地般的一声巨响,把整一条灯火辉煌的长街铡断在他手畔。
  梅老爷的脸上也被砸出明暗两道沟壑,那种深不见底的冷硬重新从他鼻梁上碾过去。
  “开车。”他道。
  车辆缓缓发动了,这条长蛇重新潜入了阴郁的夜色中。
  舞厅一侧的窄道中,旋出了一道人影,背倚墙壁,立定了。那是一个微微低头的姿态,他一手插在裤袋里,似乎正在看自己脚下游弋的影子。
  这种落寞的神态并没能在他面孔上维持多久,他的眼睛和眉毛都是天生潇洒流丽的,仿佛挂不住人间悲欢。
  车辆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时候,他从裤袋里取出怀表,拨开来看了一眼。
  六分钟整。
  这是他的父亲留给他最后的期许,精确到分秒,有什么稀薄而又荒谬的东西,在指针和刻度间回旋。他凝视着表盘,仿佛在看一个超出理解之外的怪物。
  毒蛇的叹息,豺狼的垂怜,蝎子的舔舐......长久以来吸食着他的并非梅老爷化为常态的冷酷,正相反,是那点聊胜于无的,称得上变态的温情,每当它们开始虚情假意地闪烁,他就感知到情真意切的蜇痛。
  他被勾出来的期待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根针,除了刺痛自己之外,别无他用。
  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只能远远观望,而不可能和他们同行。
  梅洲君一把合上表盖,借着墙角的掩蔽,跳上了一辆等候在此的小车。
  “跟上他们,不要被发现。”他道。


第66章
  天将破晓的时候,梅老爷一行终于挤上了盐船。
  船未离岸,他已然归心似箭,趁着佣人们搬运大宗财物的关口,立在船头上回望一眼。正值店铺开张的时候,远处街道和洋房的轮廓都蘸了一层金粉似的灯火,仿佛也随着发白的天色血肉丰盈起来,正是晋北那种荒凉地界看不到的场景。蓉城这个地方,就连钱都充满了繁殖欲,起早贪黑地发酵,拿两个手一攥,它就能在十个指头缝里春情蓬勃地钻营——可他偏偏要从这无边欲海中抽身。
  梅老爷别过头去,瞥了一眼怀表,那指针砰砰地跳了两下,数不清的算筹似的,顺着心里那么个无底洞哗哗往外漏出去,他牙根微微发酸,一把将怀表攥定在手里,仿佛以此来止血。
  就这么一晃神间,船板已被来往的脚踏得晃荡起来,几个佣人扛着最后几箱子皮货往船舱里钻。福平落后一步,伸长脖子叫道:“这箱子怕水,得用帆布裹上,香料也该尽早用上,等路上受了潮就来不及了......老爷,您来了!”
  梅老爷踱到他身侧,两只眼睛微微往上一翻,已是飞快往船舱里查了一轮账。这是稽核所名下的轮船,较之寻常帆船,体量更巨。此时货舱里已堆了一袋袋粗盐,高垒及顶,又掺杂了十来箱皮货绸缎,看起来正是在运盐之余,兼做些杂货生意。
  只是他心里清楚,这盐袋里除了真金白银之外,更有用竹筒密封的数百卷现钞,梅家眼下可供他调用的家资,都已系于船上。
  “看仔细了,”他低声嘱咐道,“不是自家的船,人多眼杂,千万要藏好。”
  “是,老爷。”
  梅老爷抓着船边围栏,脸色铁青地朝岸边看了一眼。船开起来了,船舷边劈出两道洪阔的白浪,只一下,就把岸推得轰然退败,船底下漫散出一股股混浊的白沫,很有点丢盔卸甲的意思——这种败退是如此来势汹汹,不可抗拒,仿佛他梅某人是命有此劫似的。
  福平观他神色,正要宽慰几句,却见梅老爷紧攥着栏杆,脸颊抽动片刻,终于挂出泰然之色,长声道:“潮平两岸阔,风正......”
  他这两句诗还没念完,船舱里就是“哇”的一声大叫,伴随着翻江倒海的呕吐声。
  “爸爸,爸爸!宋妈妈!二妈妈!我好难受,叫船开慢点,我要回去,我不要回晋北!”
  “哎呦,我的小少爷,您得把脑袋伸出去呀......”
  梅老爷皱一皱眉,接着高声吟道:“风正一帆悬!”
  “呃......唔哇!”
  盐船就在这一阵接一阵的呕吐声中,径自向西北驶去。一行人平明启程,在水上辛苦颠簸了数日,等到了鄂江峡一带,河道收窄,水急滩险,船行自然也就放缓了。
  长江沿岸是出了名的风光秀丽,梅老爷心宽体胖,尚且有凭栏赏玩的兴致,其余人等就没这样的运道了,沉积在客舱中的,除却江水的潮湿气味,就只有呕吐物铺天盖地的馊臭。
  梅玉盐整个人都脱了相,秋膘尽褪,唯有一身雪白的皮子挂搭着,和泡坨了的馄饨差不了多少,更要命的是,他这一吐就是火烧连营的架势,连带着四姨太和芳甸也呕吐不止,芳甸还有一点年轻可依仗,四姨太却是元气大伤,只能从早到晚陷在床铺里,蜡黄的面孔上,凹下去一对日薄西山的眼珠子,灰不灰黄不黄地漏着光。
  宋妈妈懒得奉承她,索性跑到客舱外,抓着个痰盂,奋力淘洗起来。
  没过多久,门里就探出一张刷白的小脸,有气无力道:“奶妈,你问问爸爸,还要多久才能到。”
  “快啦,快啦,”宋妈妈道,“听老爷的意思,中午就能到白水滩,到时候换了轻便的小船,快得很呢。”
  “什么?还要乘船?”梅玉盐瞪起两眼,正要发作,却被梅老爷远远叫住了。
  “玉盐,你过来。”
  “爸爸!”
  梅老爷招他到身边,从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罐人参蜂蜜丸来。梅玉盐精神一振,正要扑过去接住,却见他拧开铝盖,仰头倒进嘴里,徐徐努了几圈,这才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掺着人参味儿的甜腥气来。
  梅老爷咽下这口唾沫,道:“瞧见前边这山没有?”
  “山?”
  梅玉盐抬头一看,山色深青,水色绀碧,本来是浑然相融,这时江心却兀地拔起一道雄峰,如盘古开天一般,将江面劈成左右两股,江水悉数冲击在山脚下,浊浪滔滔,又朝两边荡开,异常湍急。
  他从小长在蓉城,往年都是沿铁路线返乡的,乘船过长江还是头一遭,一时间竟然打了个寒噤,只觉眼前山势如虎口,青黑色的山影沉在水里,仿佛嶙峋的铜牛脊背一般。
  梅老爷道:“这就是鄂江峡里的鳄口峰。能在大江里行大船,还是好事,你别看现在人多气盛,仿佛有什么地方格外难忍。等过了鄂江峡,大船进不去,小船坐起来颠簸是如今的十倍还不止,还有的是你要吃的苦头。”
  梅玉盐张大嘴巴,长长地“啊”了一声,半晌才道:“那不是很危险?爸爸,我们不回去了,掉头回蓉城吧。”
  梅老爷道:“小孩子话。这正是开大船的难处,要紧关头,小船能钻进去的地方,大船就得伤筋动骨,小船尚可以掌舵,大船开岔了道,就是有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什么大船小船的,我听不懂。”
  梅老爷鲜少有教训小儿子的时候,这时却端详起他的面孔来,仿佛长久以来搂在怀里招来逗去的一条宠物狗,忽而要担起看家护院之责了。这么一来,从前颇为讨喜的粉脸圆腮,就处处欠缺棱角了。
  梅洲君是已经长成了的,资质不差,偏偏和阎锡云厮混在一处,虽不知道他掺合进去多少,但凭委员长的耳目,顺藤摸瓜也是迟早的事儿,这么一来,他这个长子差不多就是废了,至少在蓉城是露不了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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