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funny2333)
- 类型:现代耽美
- 作者:funny2333
- 入库:04.10
他压住心绪,下了床,立在书桌边,在纸上飞快写了一行字。晋北这几个字才刚落笔,就被他划去了。
他不该再留在这里。
第65章
全城戒严的同时,法租界依旧沉浸在一片灯红酒绿中,霓虹灯光在车帘的缝隙间闪烁,鲜艳到了失真的地步。
芳甸拉住车帘,一时间不敢去看手背上剧烈闪动的光斑。
四姨太巴着她坐着,一手更是紧紧抠着她的手腕,把底下青春正盛的脉搏当作足以定心的佛珠,急切切掐了一轮又一轮。
芳甸被母亲的六神无主掐得喘不过气来,仿佛箍上了硬邦邦的第三只镯子。
“芳甸,芳甸,你摸摸看,东西还在么?”
芳甸道:“还在呢,姆妈,你放心好了。”
四姨太额头冒汗,不知第几次伸手去抻芳甸的襟口。那里相当老气地掖了一块帕子,一半顺着盘扣塞进衣服里,剩下的则如一朵服服帖帖的白玉兰花,垂在芳甸的胸侧。
芳甸吓了一跳,道:“姆妈,没丢,我贴身藏得好好的。”
四姨太扯了一扯帕子,感觉到底下吊着的沉甸甸的份量,这才把心肝放稳了,悄声道:“芳甸,一定要记好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离身,这是我们娘儿俩最后的傍身钱,这儿、袖筒、衣角,娘都拆开来放好了,要有什么事情,你就拿一份出去,千万莫要跟人家犟......”
照理说,像她们这样出身的小姐和姨太太,平时穿金戴银,少不了体己钱。只是梅老爷钱袋子管得紧,尤其信不过这些姨太太,一分一毫都要过账,他又素来看不上四姨太的畏缩和寒酸,就连在她兜里放个鸡蛋都疑心要磕坏了,平时戴出去的头面首饰虽然还是阔家太太的份例,回来却是要一样一样收缴上去的。
要是换了旁的姨太太,还能从设法从蚊子腹内剜脂油,但四姨太却没有这样的本事,离了梅府,才发现这一身都是典押了青春租赁来的,除此之外,赤条条无物可傍身。
好在梅老爷不曾短过芳甸的吃穿用度,娘儿俩拼拼凑凑,总算攒出了一份对于常人而言颇为可观的活钱。
这次返乡来得仓促,她们甚至都没来得及见上梅老爷一面,就被丢在了这辆小车上,一路跟着车队,在蓉城的夜色中四处周转,车队更是时停时行,不时下来几个亲信,仿佛在四处打点些什么,四姨太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失却了主心骨,只能巴望着女儿。
正思虑万千间,汽车剧烈颠簸了一下,猛然停住了。四姨太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汽车侧门边被重重踢了几脚。
有个孩子的声音滚雷一般叫道:“开门!开门!”
司机立刻跳下车去,把侧门一拉,一个硕大无朋的屁股顺势拱进来了,一下把四姨太母女俩挤兑成了炉边上的烙饼,陷在一大锅热烘烘的皮脂味里。
对方以屁股攻城略地的同时,还把一条蟒蛇般的腰身一扭,裹在上头的那一匝袄裙如同油汪汪的蛇蜕一般,已然缩到了肚皮上。她伸手用力抻了一把,这才把另一边肘弯里掖着的梅玉盐往膝盖上一捞。
“四太太,二小姐,我们小少爷刚刚晕车了,老爷让他到后头来坐坐。”
四姨太松了一口气,脸上堆出笑来:“宋妈妈,车里宽敞,你们往这儿坐......怎么没见着素贞呢?”
宋妈妈也没正眼看她,先把袖子捋了一捋,摸出了一支拨浪鼓,叮叮咚咚摇了一阵,这才不咸不淡道:“谁晓得呢,二太太好像是临出门前害了急病,一时间出不来了……小少爷,这一路上跟着奶娘,奶娘当你好。”
梅玉盐刚从她两个东倒西歪的瓠子奶间钻出来,脸孔都憋红了,好不容易盼得一线天开,又被一巴掌轻轻松松按了回去,整个人如同井里吊桶一般,在奶妈三层肚皮间浮上沉下。
芳甸扑哧笑出了声,正要拿掌心去掩,就听他尖声道:“你笑什么!呕......奶妈,奶妈,我又要吐了,唔唔唔......呕!”
宋妈妈立刻撒开他,探身去抓脚边的小痰盂,芳甸听他呕吐的声音,胃里跟着一阵阵泛酸水,还没来得及缩到车边上,一道炮弹似的人影已经从奶妈膝上弹了出来。
梅玉盐一把扯住她胸前的帕子,往嘴唇上胡乱擦了几圈,叫道:“二姐,我要帕子!什么东西这么沉?你藏东西了?”
芳甸又气又急,坠在衣服里的首饰袋丁零当啷乱晃,偏偏梅玉盐从来也不懂什么规矩,竟然伸手就来扯她衣襟:“我看看,我看看嘛,你是不是偷家里的东西了!”
“你乱说什么!”芳甸道,眼看弟弟牛犊子似的往自己胸前拱,魂都被吓出来了,反手将他重重一推。
梅玉盐一头撞在椅背上,脸颊上的肉浪活泼泼地滚了几圈,一时间连眼珠子都被撞散了,东一只西一只乱转,又猛然凝定在芳甸面孔上,放射出空前仇恨的光来。
“啊!”梅玉盐尖叫道,“梅芳甸,你敢打我!”
芳甸咽不下这口气,也挺直了脖子道:“你好没规矩,我是姐姐......”
话音未落,四姨太已经拐过来一只手,央求似的在她背后拍了一把,仅这一下,就把芳甸的心气敲散了,什么辩驳的力气都顺着这么个由生母凿出来的缺口,馊蛋清一般稀稀拉拉往外流。
梅玉盐趁势扑上来,又抓又叫:“你教训谁!你也敢来教训我,奶妈,奶妈!爸爸!”
芳甸把头一偏,他就拉住了那条车帘,呼啦一声扯开了,眼珠子紧跟着惊喜地膨胀起来:“爸爸,你看看她!”
梅老爷一行人正走到车门边,霓虹灯光闪烁间,那张富态的圆脸如同比旁人大了一号的灯牌,把那点阴沉郁怒刊登得一清二楚,脸上的白肉仿佛先一步听到了幼子的呼唤,由表及里地震颤了一轮。
但他破天荒的没有回头。
梅玉盐大为诧异,把玻璃拍得砰砰作响,眼巴巴地盯着他爸爸的侧影。
跟在梅老爷身侧的都是些面熟的下人,他眼珠一转,竟然还筛出来一个外国人,金发碧眼,一管又高又挺的鹰钩鼻,走路的时候比梅老爷还快了半步。
梅老爷道:“史蒂芬先生,这一路上还是多亏你引荐担保,我们才能进得了法租界,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的,绝无二话。”
他身后的佣人立刻叽里咕噜来了一串鸟语,和那外国人对唱了一阵,这才道:“老爷,史蒂芬先生说您太客气了......哦,对,那个......什么什么所的事情平时也多亏您在联络,他的属下接下来要去......听不清楚......好像是,晋北什么口岸赴任,希望您能协助打击......打击那个……对,私盐!”
梅老爷骂道:“你这叫哪门子翻译,活脱脱是个漏勺,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翻译叫苦道:“老爷,我本来也不是专门干这个的,这不是大少爷不在您身边......”
梅老爷截住他的话头,道:“告诉史蒂芬,他提的事情,我们梅氏也会尽力而为,只是晋北一带卧虎藏龙,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真有老虎须,我们区区商人也捋不下来,明面上的东西,还得他们出面。”
翻译道:“是,老爷......他说了,这是自然的,不会让您多担......多担干系,只是一地有一地的风土人情,暗地里的枝节,还得仰仗您。”
“这洋人说得倒还像话,”梅老爷点头道,“到了。”
丰裕银行明晃晃的金字招牌已经近在眼前了。这银行是由盐商合伙开的,利钱颇为丰厚,由同乡作保,梅家亦有一大笔盐款汇在行中。存在其余几个大银行里的钱自然不用他费心,这丰裕银行到底是本地小行,一旦被人暗中作梗,他身在晋北,岂不是束手无策?更何况,晋北地方偏僻,拿着支票终归不便,还是得要现钱傍身。
因此,他这一趟来,就是借着盐务稽核所史蒂芬先生的荫蔽,将其中的盐款尽数提现。
梅老爷正思虑间,却听见身后的叫嚷声越来越不成体统,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小儿子那张腮颌饱满的肉脸已经叫玻璃挤得变了形,一眼看去,只能望见一张鲜红的菱嘴,鱼吃水一般喷吐着口水泡。
“爸爸,你看看她们,一个个都欺负我,你把她们丢下去!快嘛!”
梅老爷被长子这档子烂事波及,正是怒火攻心的时候,也没有哄他的心思,只是沉着脸道:“宋妈!看好小少爷。”
梅玉盐还要叫唤,宋妈却打了个激灵,猛地扭起身子,捉小鸡似的扑过去,把他往胸前一关:“小少爷,您可看着点儿老爷面色!”
梅玉盐一扁嘴,拿脚往她小腿上连踹了三四脚:“爸爸干嘛去了?”
没有人回答他。他索性从宋妈膝盖上爬过去,扒着窗子看了一眼。他识字不多,但银行两个字却飞快钻进了眼里,令他不由自主地转了一转眼珠。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梅老爷一行人又从银行里出来,各自提了几只沉甸甸的皮箱,脚下毫不停留。
司机绕过来,给梅老爷开了车门。
梅老爷把皮箱丢进车里,一时没有登车,而是立定了,朝对街望了一眼。舞厅前高挂的霓虹灯牌,依旧不知世事地闪烁着,什么灯红酒绿都漫灌在了街上,一滩滩湿湿亮亮的,像是妩媚的嘴唇和牙齿,慢慢把夜色吃去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