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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热......渴......好热......冷......好黑......抓住我......热......不行!
  他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灯光被灯罩压坍在桌面上,仿佛阴阴的一摊死水,吃力地反着光。
  这么一来,千万倾夜色都压在帐顶上,几乎和窗外的芦苇荡连贯在一处,那股尤其幽邃的寒气从头浇灌下来,他只是坐了片刻,枕衾就已经冷透了。
  梅洲君用力捏了捏眉心,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身在何处,只听见箱奁被翻动的声音,仿佛遥遥自梦中而来。
  似乎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动作放得很轻,拉开抽屉的时候,还用手掌隔了一下。
  一副怀表被从抽屉里拎了出来,银质表链沙沙地作响,对方的手指投影在帐上,仿佛一把将他握在了掌中。
  梅洲君微微一晃神,一手拉开了床幔,果不其然,连大少爷侧立在书桌边,正在调试着怀表,整个人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颀长的剪影,轮廓清清楚楚地透着光,其斯文雅致,有如书口烫金一般。
  桌上横着一口皮箱,里头整整齐齐垒了不少票据文书样的东西,显然是正在打点行装。那副金丝边眼镜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下了,压在桌面上,连暮声的侧面因而清晰到了锐利的地步,却在转头看他的瞬间柔化下来。
  “身上好些了没有?你才睡了半个小时,药力恐怕还没有完全发散。”
  “才半个小时?”梅洲君道,又揉了揉额心,“总觉得做了许多梦。”
  连暮声自然而然地走到床边,以手背在他额头上一试,道:“劳神劳力,睡得自然格外沉。热度倒是压下去了。”
  梅洲君正要作答,却只听吱嘎一声响,一股湿漉漉的寒气钻进了窗缝里,他喉咙里被勾得一阵发痒,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几乎就在同一瞬间,连暮声那只手越过了他,抵在了窗框上。
  ——吱嘎。
  玻璃窗再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连暮声就着虚环住他的姿势,试图把卡死在窗框里的铁撑取出来,未果,索性重新将玻璃窗往外一推,这个过程异常艰辛,灯光被一寸寸推进了深黑的夜色中,以一种近似于涟漪的质地往外晕散,梅洲君甚至有一瞬间错觉他们是在河心划桨。
  一股白茫茫的冷意,弥漫在窗外的芦苇荡中。
  芦苇丛越往水中央就越密,白茫茫地反着光,乍看去更像是经久不化的霜雪,最深处连月光都照不进去,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什么虫豸在水下游曳,别有一番幽独之意,非人世所有。
  梅洲君在他手臂里转侧过去,仅仅是看了一眼,就也被此地荒幽所慑,忍不住道:“看来连少爷平日里住的是广寒宫。”
  连暮声道:“这地方我不常住,能用的东西却不少,寻常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夏秋之交,方圆数里都是芦花,旁无杂色,最宜于养神,于身体恢复也大有益处。”
  他这么倾身说话,犹带体温的西装外套就顺势滑落在梅洲君肩上,把那股灌注于一室内外的寒气隔绝在外,仅仅一窗之隔,却仿佛天上之于人间。
  梅洲君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晃动,不知不觉间地倾身出去,仿佛当真跟着他话中所说,看到了些遥远而不可捉摸的东西。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看越像是梦中。
  半开的窗玻璃抢先一步,照出了他的脸。高烧退却后,那种冷白色就如潮水中的岩石般,固执地显露出来,异常冷硬的真实就在这一瞬间撞在他脸上。
  连暮声落后于他,尚且笼罩在一片灯光里,这倒影也异常朦胧。
  梅洲君一时惊醒过来,摇头道:“你有要事在身,不便叨扰,我打算一会儿就启程去晋北。”
  “我仿佛听说过......晋北是你的祖居所在?”
  “是。”
  连暮声凝视着他,道:“晋北有宋道海宋大帅坐镇,固然是一方桃源,只是一路上山路崎岖,外省的饥民往往落草为寇,依山为匪,来往劫掠,几乎已成大势,仅仅是晋周一带,就有三支部队在交战,就连铁路线都常常被战火波及。我前不久途经晋北,是借着与宋大帅的交情方才得以通行,如今手头还有一批待运的皮货,等此间事了,再过上几天,我可以安排车队,与你同去。”
  梅洲君以手撑着面孔,忍不住沉吟起来。
  连暮声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晋北固然是梅氏祖业所在,但梅老爷估量着东三省形势,已是尽其所能地把家底往蓉城转移了。这一次返乡,是逼上梁山,有多少成算还未可知。
  由连暮声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说来,他心中的忧虑自然更深重几分。
  只是还没想出个结果,连暮声便把他面孔轻轻一拨。
  “更何况......你不必见外,这是我的私心。”
  他难得把话说得这么直白,隐约有些不容抗拒的意味,这变化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谁都没有点破。只是他目光灼灼,热烈里又有三分克己守礼的呆气,一冷一热间,竟然把梅洲君尺把厚的面皮盯得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
  “先前只听你提过云阳一带的红橙,倒也不知道这一路上这么难。”
  “倒也不难,只是很远,”连暮声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他徐徐道来,咬字间也有股子文雅的意味,一面俯下身来,将一手搭在梅洲君的手背上。
  梅洲君的手指微微一动,说不出是进还是退,总之是处在古怪的僵持中。他的肢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仅仅是一个人的注视,就让它们自顾自地披挂登台,欲拒还迎起来。
  连暮声逼近他,耳鬓厮磨间,埋伏了无限的柔情。它们窸窸窣窣作响,春草漫山,渌波摇荡。
  他却兵败如山倒。
  ——叮铃铃铃铃!
  依旧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电话铃就在两军阵前,猝然响起。
  连暮声直起身,走到书桌边,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连暮声一言不发,片刻之后,面色就变了。
  “已经到了?扶灵过来的是谁?好,我马上出来。”
  他并没有多说,匆匆挂断了电话,另取了大衣披上,转头温声道:“家父的灵柩到了,我要去接一趟,今晚恐怕要在这里守灵,你先睡下,有什么事情就拉响墙边的铜铃,哑嬷嬷会过来。”
  他略一迟疑,又伸手把披在梅洲君身上的西装外套理正了:“夜里如果有什么变故,你不要出来。”
  变故?
  梅洲君一皱眉,飞快地捕捉到了他话里不合常理的地方。
  灵柩竟然这么早到了?
  先前听连暮声和司机间的交谈,这次扶灵出省恐怕是故布疑阵,为的就是把他拖在路上,一等再等,以便于一众兄弟将连公馆分食殆尽。
  如今看来,这背后的设计显然比他预想中更歹毒。委员长那通电话,真正的要害反而在扶灵的时间。有人故意把扶灵的时间说迟了,让他等到天明,为的就是磨去他的耐性。
  连公馆的斗争瞬息万变,正是至关紧要的时刻,不管是谁,只要有志于在大厦将倾时分一杯羹,就不可能放过这最宝贵的一夜,更何况是身为大公子的连暮声?
  一旦连暮声对这通破绽百出的电话起了疑心,将心一横,弃置不顾,先以雷霆手段整顿家业,那么他必然会错过扶灵的时间,等待他的,便是次日的舆论围攻,甚至还包括了委员长本人的不满。
  偏偏连暮声此人不能以常理揣度,当真就抛下了连公馆中的一切,等在了养鹤小筑中。
  灵柩如约而至。
  仅仅是这几句话的工夫,锣钹凄厉异常的声音,已经从远方的黑夜里穿透进来,仿佛嘶哑的哀歌一般,梅洲君不知听过多少出热闹的大戏,却从未发现这几片金属钹的震鸣,竟然能令人悚然到这种地步。
  连暮声并未多说,只是又看他一眼,方才推门而出。
  那司机已经等候在门外了。
  “大少爷,人已经到了,是刘秘书长亲自扶灵来的。”
  “嗯。”连暮声道,看了一眼怀表,“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要扶灵出省?”
  司机沉默片刻,颤声道:“大少爷......委员长的意思......是先在这里超度,整理一下仪容,以免一路上颠簸。法华寺的大师也跟过来了,道场一会就能张设起来,老爷他恐怕……遗体受损,尸骨不全。”
  这最末的八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嚼烂了才吐出来的,生怕连暮声听清楚了。
  连暮声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委员长有没有说,父亲是死在谁的手里?”
  “匪首......雪衣人依旧在逃,”司机道,“这是委员长让刘秘书长带来的亲笔信。他还交代了一句,让您……让您先不要去看老爷的遗体,以免过度伤心。”
  “陈嗣,”连暮声轻声道,“他是我的父亲。”
  梅洲君心里一震,竟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前一时是皎皎天上月,一时是红尘血与泥,此刻却以异常惨烈的方式拧结在一处。
  朦朦胧胧的交谈声终于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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