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壑清一直认为挖掘人的苦难是一件十分没有意义的事,挖开之后得到的大抵都是泛滥的同情心,而同情心除了加深另一方的痛楚,什么也做不了,更遑论试图通过揭伤疤来辽愈。
潘医生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非常清醒,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甚至不像一个有中度焦虑症的患者,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也有看透世俗的通透。能把过往的说的平静又寡淡,却又在漫长的独行中不自觉背负起那些他无法改变的过去。
他穿山过水,踽踽独行,满身风霜。
无论再优秀的心理医生,也有解决不了的心理杂症。人正是因为其思想的复杂性和连贯性,才成为了独立的人。
潘医生倒没有担心过他的状态,他有足够的自控自醒能力,每次来无非是说一些芝麻大小的事情,或者来要一点安定的处方。
说是治疗,更像聊天。
☆、医生
孟知秋和潘医生打过招呼后去了会客厅。
林壑清轻车熟路的走到窗前那张椅子上坐下,他几乎从未在桌子旁的沙发上落座,屏风后面的沙盘也没有机会用过。
午后的天气是这座城市里再寻常不过天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概有二百天都是这样——天空是灰青色的,云层说不上厚,但层层叠叠都是灰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在其中似的。空气总是不分时节不分时段的黏黏腻腻,夏天的时候粘的人湿答答,秋冬时粘的人浑身湿冷不堪。
潘医生看着他,问:“那位朋友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孟老师,路上。”林壑清坐在窗口的位置,嘴角上挑,眼睛也弯了起来。
“这么久没过来,上次给你的药还有吗?”潘医生问。
“半个月,好像也没那么久,药还有一些。”林壑清仰头闭上眼睛答。
“我猜你这次的旅途应该非常有意思。有些变化,你自己清楚的感觉到,比我这个旁观者要明白的多。而你的情况,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不是单靠一个心理医生和药物就能有所改变。你来我这里大多时候只是想找一个不需要负责任或是不需要倾注感情的倾诉对象,虽然这两年,你也没有说过太多。这会给你的建议还跟以前一样,去见见你放心不下的那个人吧。“潘医生说完这一大段,看着他做了短暂的停顿,“你无法完全的看透或猜透另一个人的想法。就像我,作为心理医生,其实我也没有百分百的看透你。想了解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最好的方法就是走过去,靠近点,方能看清一二。你想触摸山峰,总要亲自爬上去,才能看见山顶有什么,那条路到底难不难走,试了才知道。你以后不必再来了......虽然我这里的收费谈不上高昂,但常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如做点其他的事情。”
“您确定?”林壑清睁开眼睛问。
“你比我更确定。”潘医生起身给他的杯子加水,走到窗前,站在他的椅子旁,”你看今天的天气怎么样。”不等他回答,又说:”你背着的东西,本就是你日复一日加上去的,你不去找到她,怎么能知道她对你是心存怨恨还是思念。人的想法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心理学家一直在试图找出人类每一种情绪背后的原因,想以此来达到疗愈心理问题的目的,但到目前为止恐怕没有哪一位学者专家能做到见人一面聊上几句就能看透一个人大脑里产生的情绪和思维。另外,你的失眼症状最近也应该有所缓解,药这次也不给你开了,睡不着你试一试我之前发给你的一些‘物理疗法’。“潘医生笑声很轻,将物理疗法几个字特意加重了一些,抬手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没有到,想聊一聊这次的旅程吗?”
林壑清将国道上小小的事故避开,在他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便捡起一个都小之又小,不足为外人道,却又连成了一整段日子,小河流前的远山斜阳,夜晚如洗的星河,烧的有些迷糊的人,无人区呼啸的风,烈日骄阳里的阴影,那个温暖的肩膀和怀抱,迷失方向的街道......一件件都离不开另外一个影子。
他低头一笑,摇了摇头,“这次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认识孟老师。”他对着窗口,觉得这样的天气也不算坏,“潘医生,今天天气比昨天好。”
林壑清出来时,孟知秋有所感似的回头,刚好四目相对。孟知秋的眼睛里写满了焦急和疑虑。潘医生善解人意的说:“别着急,他没什么事儿。”
孟知秋听后,呼出了一口气,点头向医生致谢。潘医生目送他们走出门,第一次从这位年轻人的背影上看出了一丝轻盈的气息。
“是不是以后都不用吃药了,”孟知秋上车后问道。
“应该是吧,医生推荐了‘物理疗法’,”林壑清答。
“什么是物理疗法,到底要做什么?”孟知秋听见这个词瞳孔骤然放大,立刻想到了什么杨永信的电击疗法,安全带也忘了扣。
林壑清看着旁边紧张到手有些轻微发抖,嘴唇有些发白的人,伸过越过他,拉过安全带。一阵小风从孟知秋面前扫过,细微的触感从使孟知秋回了神,林壑清轻笑一声,“孟老师,’物理疗法‘就是中老年养生百科的一种,你想到哪里去了?”
孟知秋随即意识到自己确实想远了,三魂七魄归位,不动声色的将什么狗屁杨永信甩出了脑袋。
孟知秋将人送到地方,看见人下车,直到消失在视线里才调头离开。
心理咨询室的前台接待人员看到他走了又回,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问,“您是忘了什么吗?”
孟知秋向前台说明来意,并表示愿意等潘医生的时间。前台低头翻医生的预约时间表,随后告诉他潘医生下午时间是空出来的,可以为他预约。
“不用了,”前台的声音被门口走出来的潘医生打断,“孟先生,你好!”
孟知秋跟着进了咨询室。这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色调温馨,一张木质纹理的桌子旁边是两张白色的单人沙发,靠窗的位置的有一把躺椅,面向窗户,是阳光正好照进来的方向,如果有人躺在上边只要稍微一侧身就能看见旁边墙上的一晨曦乍破的画,整个画面都是温暖橘色,给人朝阳初升的暖意,另一边有一扇长长的屏风隔断了人的视线。
孟知秋食指指腹部摩梭着一次性杯子的边缘,盯着杯子里晃动的水,他有很多话要问:
药吃了多久?副作用有多大?他好了吗?原因是什么?我能做些什么.?.....
他一时之间无法将这些问题理出轻后果,每一个问题对他来说都很重要。
潘医生看出他的急迫和不安,“孟先生,我想先判断一下我能告诉你些什么。”
一句话,让孟老师的理智回了笼。眼前这位是一位医生,他不该冒昧的向一位医生打听她病人的隐私,“潘医生,对不起,是我唐突了。我只想知道他现在的状况?药还需不需要再继续?“
”暂时应该不用药物治疗了,他这次的状态比之前好很多。除了您之外,我也没见过他有其他的朋友,您试着多了解他一些,也许很快就会发现他一直以来解不开的结在哪里。”优雅的医生看他向,“在他心里,您和别人也许并不一样。”
孟知秋听到最后这句话,突然不知道怎么接话,他放下手里不停摩梭的杯子,犹豫了一会儿,起身道谢离开。
车子开出了高架,周末的晚高峰时段比平时要轻松许多,城市的夜被次第点亮,他开着车子漫无目的的游荡。此刻之前,他想细水长流,想一步步按部就班,他想给对方足够的时间来了解自己。但他从没想过林壑清这些年可能一直在这种状态中生活,他经历过多少次失望,多少个不眠的夜晚,他有过多少次想放弃自己,又多少次试着走出来,他之后还将在这样的拉锯里来回多少次?
孟知秋突然想脚步再快一些,想走的更近一些,在他踽踽独行时,站在他旁边为他挡风霜雨雪。如此,快一些又怎么样,总有足够的时间让他靠近。
他打开导航,调头,向那个下午去过一次的地方驶去。
林壑清下午回家,去老太太那里拿了猫粮,蹲在楼下的老旧花圃后边喂猫。
出门半个多月,楼下的小流浪阵容又多了一只小三花,小三花怯怯的躲在大猫后边,时不时的过来捡几颗掉在地下的猫粮,然后又警惕的躲起来。
他去超市挑了盒无糖的牛奶,倒了一小盖子放在小三花面前,小三花还处在炸毛阶段,瘦瘦小小,喝完牛奶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
喂完猫,去老太太那里挑挑捡捡找了几个纸箱子,在家里折腾了几个小时,做了几个猫窝出来。
这个城市一年四季多雨,到了秋冬,雨雾常驻,他又下楼找老太太要能挡雨的雨布。被老太太赶到了门口,他只好把半成品拿出去给一帮小崽用,几个半成品摆成一排,每个上面写着硕大的几个字,猫屋,请勿挪用,写的张牙舞爪,不仔细看有一种大书法家的风范,然后上网去买防雨的材料。
刚忙完准备开火煮面条,余寻的电话来了,说公司的项目完成了第一轮融资,有个小型的庆祝会,让他一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