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进楚家,远远看见车道尽头立着两个女人的身影,楚涅告诉司机不要管她们直接停到主宅大门前。擦着两个女人过去时,楚渝看见楚夫人的表情,该怎么讲?大概真的可以用大难临头来形容吧。
下了车,司机没有把车开走,就那么大摇大摆在门口停着,楚涅没有直接带楚渝回房间,而是拐进了客厅坐下,两个保镖也跟在后面,一左一右默默站好。
过了五六分钟,楚夫人在佣人的簇拥下进来,佣人们显然不知道他们的女主人今天为什么奇怪,见自己的孙子为什么要叫这么多人一起围观。他们既不知道这恐惧的来源,也不知道那个不男不女的大少爷只是下午出了趟门,晚上就带着手腕和脖颈上暗红的勒痕回来。
楚夫人一直在发抖,磨磨蹭蹭走到楚涅对面坐下,五六个不明所以的佣人站在沙发后面互相使眼色,看着对面负手而立的两个保镖窃窃私语。楚家本身是没有雇这一类保全人员的,谁也不知道这两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来干嘛,在门口停着的车也不走,刚刚佣人里有和司机相熟的偷偷过去问,司机只是讳莫如深地摇摇头,然后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钱人家有什么好啊,还没咱这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热乎呢!”
打听的人深以为然,仔细想想,却又不懂司机的感慨是从何而来了。
“医生来了吗?”楚涅先开口,问得是楚夫人身后那几个佣人,其中一个反应快的立刻回答:“来了!您回来之前刚到,管家在招待他。”
楚涅点点头,叫回答的那个佣人去跟管家说,让医生去他和楚渝的房里等,楚夫人听到这句话立刻抬起头,先是惊慌地望向楚涅,紧接着很迅速地、很心虚地扫了楚渝一眼。
楚渝把这目光接了正着,心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宽容,当然也不是仇恨,只充斥着一种疲惫至极的漠然。他今年十八岁,从出生起就承受所有人的冷眼,小心翼翼地懂事了这么多年,可还是换不来一份哪怕只是最低等级的接纳,没有人能理解六岁的楚渝发现自己说话还没有三岁的弟弟流利时的那种心焦的无助感。在张珩从他身后扑过来的那一霎那,楚渝清晰地意识到心里最后一点点委曲求全的亲情都被杀死了,从此以后万里雪原,只有弟弟予他温暖。
“小、小涅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啊。”楚夫人的声音在颤,平日就有些尖利的音色此刻更显刺耳,“吃、吃过晚饭了吗?”
她看上去大概是打算笑的,可是笑得实在艰难,痉挛的嘴角再配上洋红的唇和干瘪的皱纹,几乎成了一张凄惨的鬼脸,僵硬地架在旗袍的高领上,像个新扎的纸人,鲜艳地,空洞地,带着点粉饰太平的绝望,讨好地看着楚涅。
楚涅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她,客厅里一阵窒息的沉默,楚夫人的描眉画眼深深镌刻在脸上,她快速眨了眨眼,又向楚渝转过来。
“小鱼儿吃饭了吗?”她生疏地叫楚渝的乳名,一个字一个字艰涩地念,身子向他倾过来,用一种美国商业片里大势已去的反派在结局念白时的语气问:“要吃点东西吗?奶奶去煲鱼片粥来给你们吃,好不好?”
楚渝也没有应她,错开了目光。
这时,楚涅终于说话了:“奶奶只是想问我们要吃什么吗。”楚夫人立刻看向他,有哀求,也有畏惧,楚涅又问:“我哥平安回来,您很失望吧。”
楚夫人立即睁大双眼,用力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她的语气中有种慌不择路的忙乱,混身上下写满了“辩解”两个字,“我真的不是故意这么做,我只是一时冲动!”
带来壮胆的佣人此时都成了最佳的观众,一个个瞪圆了眼睛看着这长幼失序的一幕,统一的米白制服连成一张皱巴巴的布景,楚夫人嵌在米白布景上,又隆重又荒芜。
“是张珩!对,是张珩让我送小鱼儿过去!”她的眼睛里汪汪有泪,抹得一丝不苟的旗袍也变得凌乱,每一个褶皱都在帮她申诉,“我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楚涅皱起眉头,感到有些嫌弃。
他没想到楚夫人连装傻这一步都直接跳过,干脆就狡辩起来,原来名门望族的闺秀也能像市井泼妇一样涕泗横流地耍无赖,而自己还要称这个女人为“祖母”,真是恶心透了。
“闭嘴。”
哀哀地女声戛然而止,楚夫人闭上嘴,红着眼睛望向对面,楚涅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忽然变得很温和:“奶奶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不如从前好,连外人的话都开始随便听。当家太耗神,奶奶都不能好好休息了。”
楚夫人已经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怔怔望着他,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楚涅看着她的眼泪挑了挑眉,竟然微笑起来,言辞间皆是真切的心疼:“我觉得,奶奶可以搬去后面那栋朝南的小楼好好养老,以后这个家……”他抬头,望向一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柳绵,道:“就由妈妈来当吧?”
第26章
楚夫人当晚就搬出了主宅。
佣人整理东西,保镖提重物,门口的车负责运送到小楼。
楚夫人只在最开始流了几滴眼泪,后面便不再哭,她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做什么都无法挽回,离开前她牵住了柳绵的手,从手腕上脱下玉镯给柳绵戴上,轻声说:“我没办法,你也没办法。这是生存方式,你懂吗?”
柳绵低头看那只镯子,水头极好的翡翠,又厚又宽,坠得她手腕发痛,当楚夫人放开她时,她说:“我已经死了。可小鱼儿,他能活下去。”她抬起头看自己的婆婆,表情很勇敢,“而且他会活得很好,比我们都好。”
楚夫人笑,笑意浮在面皮上,语气又轻蔑又绝望:“你以为这就是他的幸福?他的十六岁的,年轻的,热烈的,汹涌的朝气蓬勃的幸福?”
她深呼吸,那是心早被伤透了枯萎了熄灭成灰烬的气息,“你们的父亲十六岁时,也是这样拿我当宝贝。”她垂下眼皮,那一小片皮肤即使没有皱纹也依然能看出衰老,柳绵用一种迷路的表情望着那份老旧,喃喃道:“那、那不一样,他们有血缘,是、是亲兄弟……”
楚夫人闭着眼笑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新闻,“哈,亲兄弟。这房子里住的,有哪对不是亲父子,亲母子,结发夫妻?还不是把日子过成了今天这样。你以为,我还是新媳妇的时候,你们的父亲不是把我捧在手心?你以为,你没嫁进来之前,我儿子没说过非你不可?你以为你怀楚渝的时候,我们全家不对他寄予厚望?”她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你以为这个家族从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就是这样烂到了骨子里,把嫡亲孙子送给别人做宠物?你真的以为我是个没有心冷血动物吗!柳绵,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