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张铮的长辈,和张铮的关系一直都很亲密,他有身份、有立场和张铮谈论此事。
张铮道:“我爸又让你来当说客?”
陶文乐尴尬的咳嗽一声,说:“其实我早想和你谈谈了。当初说三年不娶,老帅不也没逼你吗?这事儿是早晚的,你没必要这么排斥。”
见张铮不说话,他接着苦口婆心道:“墨云是个好姑娘,可惜她没这个福气,走的太早。不说别的,你爹妈都不年轻了,将来你需要一个大方得体的妻子为你主持家事,帮你应酬。”
张铮道:“陶叔,这件事我还不想谈。”
深夜,山田公馆。
山田俊盘膝在榻榻米上,正在读一本小说。
灯光在隔扇上映出一个高大身影,山田光男敲门,听见弟弟的回应后微微一笑。
山田俊放下书,眼神明亮,高兴道:“哥哥,你是来和我夜谈的吗?”
兄弟二人隔桌而坐,山田光男亲手为弟弟倒了一杯清酒,山田俊道谢,弯着眼睛道:“我们好像从没有一起饮过酒。”
山田俊酒量不错,他十五岁开始便常饮酒,哥哥远赴中国将他一个人留在东京之后更是成天泡在酒里。而在他的印象中,哥哥山田光男只有在无法推拒时才会喝酒,并且从不肯饮第二杯,从未醉过。
酒让山田俊回到了少年时。
他说了很多话,说儿时为人欺侮的愤怒恐惧,说看着哥哥执掌家族的骄傲,说当年被留在国内的难过不安,他多想永远陪在哥哥身边啊。他说起东京的食物、风景、艺妓,说起富士山美丽的樱花,说起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的悠太。说他来到中国见到哥哥的喜悦,说他为了哥哥愿意付出一切……
山田俊的话越来越放肆,越来越肆无忌惮,山田光男定定看着他,沉声道:“小俊,你醉了。”
山田俊挥手,说:“我没醉。哥哥,你让我说完吧,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想让你知道。”
青年脸颊泛着樱花的颜色,山田光男伸手越过桌子,不由自主蹭了一下他的脸颊。温软的触感让山田光男立刻收回手,他攥紧拳头,狠心打断山田俊:“小俊,你要回去。”
山田俊用强颜欢笑和酒后醉意压下的不安终于无法掩藏,他颤抖着手放下精致的小酒盅,倔强道:“我决不回去。”
他瞪着哥哥,重复道:“决不。”
山田光男用对待谈判对手的态度对待他,冷冷道:“我不是在请求你,我是在告诉你我的决定。”见山田俊想说话,他接着道:“这次就算你再晕倒一次,我也不会妥协。”
看着哥哥的眼睛,山田俊知道他有多坚定。
他没有山田光男想象中一样,崩溃大叫,不管不顾非要留下来,他冷静的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他低下头,“哥哥,告诉我,这次是为了什么?”
他的平静让山田光男十分不安,他犹豫一会儿,继而决定告诉他真相:“大冈奏介将不再是关东厅长官。”
山田俊思忖片刻,皱眉问:“新的长官,要做什么?”
山田光男欣慰又酸涩,他饮下一盅清酒,说:“国内对大冈奏介的软弱很不满,他们将派遣一位手段更强硬的长官过来。”
“强硬?”山田俊瞳孔扩大,不安道:“哥哥,你必须和我一起走!”
山田光男道:“你担心哥哥,哥哥很欣慰。但我得留下,不止为了我们的家族,也为了帝国。”
山田俊更为不安:“难道你要——”
“小俊,”山田光男打断他:“不要问那么多,你只要记得自己十日之后回国。”
山田光男又安抚了弟弟几句,起身离去。
隔扇关闭,一滴眼泪无声滑下山田俊的脸颊。
隐蔽处,黑色身影终于有了动作,她轻轻抚摸一下耸起的肚子,而后身手利落的离开。
杜仲远心神不安,来回踱步,十分焦躁。
二楼,裹着绸缎睡袍的侯玉芝面无表情的俯视他,良久道:“去煮碗面,我饿了。”
杜仲远猛地抬头,高兴的话都说不清楚了,连忙跑到厨房为她准备夜宵。他切了一大块卤牛肉,又洗了些青菜,力求把这顿夜宵准备的更丰盛。玉芝需要营养,孩子也需要。
夜宵准备好后,杜仲远本想端到卧室,没想到侯玉芝已然下了楼。
她坐在椅子上,这回没有避着他,光明正大的点了支烟。
杜仲远将大碗放到桌上,说:“尝尝怎么样,不好吃我再去做。……先别抽烟了。”
侯玉芝瞥他一眼,居然真的把烟按灭。
她并未对这碗面作出评价,只是吃了个干净。
杜仲远拿起碗,打算放到厨房明天让老妈子洗,侯玉芝手里拿着一支烟,看样子很想点燃它。
杜仲远动作慢下来,侯玉芝顿了顿,把烟扔掉,杜仲远舒了一口气。
看着他的背影,侯玉芝无声道:“傻子。”
第89章
杨兴思的到来让青禾十分担忧,他把醒酒茶递到张铮手里,忧心忡忡问:“那位特派员真的只是来购买军械的吗?我总觉得不安心。”
张铮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管他。”
“或许咱们需要提前做些准备?”青禾小声道:“当时在别院的人嘴也不知道紧不紧,我得和王先奔说一声,让他注意些。”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想,时时刻刻都得谨慎才行。
张铮低笑,放下茶盏伸手把他抱在腿上,轻描淡写道:“不用想那么多,就算杨兴思真的查出来了,姓沈的还能怎么样?老帅不是怕他,不过是给彼此留个面子。”
他对沈山海的权势不以为意,当然他也有这个资本。哪怕在整个中国,他们奉军也是独一份儿,何况张义山在奉系内根基稳固,他将来又要接过父亲的位置,没什么能让他胆怯。
青禾口中发苦。
“留个面子”?他看到的可不是所谓的“面子”,他只看到了两条人命,因为他们背弃承诺而逝去的人命。张铮虽为此和张义山起了口头上的争执,但他并未真正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忘得很快,概因从前见过的腌臜事太多,能狠下心来做正确的、无后患的事。
青禾不行,他甚至发过两次噩梦,有一回还惊恐的叫了起来,张铮被闹醒,搂着他安慰了好大一会儿还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
张铮怜惜心疼的同时,也清楚意识到青禾的心肠还不够硬,他白日里不过是作出不在乎的姿态。这让张铮更心疼了。
青禾勉强点了点头,还是决定等明天起床后不在张铮目光所及之处便立刻给王先奔打电话。
张铮接连数日和陶文乐一同与杨兴思等人洽谈,陶文乐不是科班出身,他早年是个秀才,但对军械十分熟悉,顶的上半个技师。和技师不同的是,他的地位更高,更得张义山父子信任,也更懂得和人打交道。
而杨兴思的圆滑让张铮觉得厌烦。
有时候明明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杨兴思非得绕好几个弯子,张铮很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但没得选。要不是有陶文乐从旁和稀泥,他或许就直接把人扔下自己走了。
陶文乐私下道:“你权当自己在修行了。天底下这样的人多着呢,你往后只会遇见更多,不来往怎么行?”
张铮更烦躁,他很讨厌别人有意无意说他执掌奉系要如何如何,好像他老子已经行将就木似的。
陶文乐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按下性子,将来整个东北都得指望你呢,你不能只把自己当军人,你还得是一个政治家,一位领袖。”
杨兴思一行人才走到兵工厂,还没进车间便连说大开眼界。
杨兴思点了点厂内铁轨,感叹道:“还是你们的铁路修的好啊,我们一路北上,唯独在东北搭火车最便宜。听说这两年你们还成立了个交通委员会?”
陶文乐一笑:“杨处长看见这么一截铁轨就能想起来这么多,不愧是沈参谋长的左膀右臂。”
中国铁路发展的最初阶段,东北铁路的干线最大、线路最长、路网形成最早,但是,到清末东北大多数铁路主要控制在日俄手中,俄国人控制的中东铁路和日本人控制的南满铁路及其支线总长度达2874公里,而真正属于中国的铁路仅京奉铁路山海关至奉天段,连同支线共计531公里,约占东北铁路总长度的百分之十五。当时在东北的土地上,铁路线尽为外国人把持,铁路之利尽为外国人所获。
张义山控制东北后,宣布东北自治,开始大规模筹划在东北修建自己能控制的铁路。他不顾日本的反对,在两年前成立了自营自建铁路的领导机构和执行机构——东三省交通委员会,开始筑建东北铁路网。
而真正让张义山下定决心加大铁路建筑力度的,仍是战争。
与苏联关系交恶时,他想向北满增兵,但日本人控制的南满铁路对张义山运兵限制苛刻,不解除武装一律不准搭乘火车,张义山气得摔了枪,把交通委员会的会长骂了个狗血淋头。
张义山看到的不止这些,他想将来万一有谁要来打我老张的老巢,我他娘得有兵啊!黑龙江的兵怎么南下?他得用火车啊!满洲里到绥芬河、哈尔滨到长春的铁路握在苏联手里,他娘的这不是掐着我老张的脖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