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师审视的目光透过冰冷的镜片在我们几人身上逡巡,半晌,开口道:“谁先动的手?”
赵炀幸灾乐祸地说:“老师,是江渝夏先打的我,你看我这嘴角。”
秦老师没看他,却对我道:“江渝夏,你说。”
这本就是事实,我也无意撒谎:“是我先动手的。”
“对啊,我们只是想跟他说几句话,他就冲上来打了赵炀。”其中一人愤愤道,看起来他们那时好像是在同我拉家常,是我失了智如同疯狗般冲上去咬人。
“为什么打人?”秦老师语气温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单纯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真相就在嘴边,但我仍然选择了沉默。
这个世界上或许会有人愿意伸张正义,但那也要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现实是即使我指天骂地地说出遭遇的一切,也没有人能够为我声讨点什么,所以我把所谓的真相咽进肚子里。
秦老师见我没有回答的意思,也没有急着立刻追问,又看了看赵炀三人,说:“还是请你们的家长来一趟吧。”
赵炀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实上在场的人只有我在听到了要请家长的时候有了片刻的错愕。
我没有想过学生之间普通的一次打架会直接请来家长,况且我们都只是皮外伤。
但秦老师的语气虽然平和,却是说一不二的。
秦老师让我们自己先去走廊给父母打电话。
我翻开通讯录,突然发现不管是周玉莹还是江立国,我都没有想要拨通他们电话的想法,而我妈那边的亲戚早在她嫁给江立国之后就断了联系。
这是从没有遇到过的情况,握着手机,我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
在滑过那三个字的时候,我没有再继续往下翻,于是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我拨通了这个人的电话。
少有悸动的心在电话接通之前有一种难得的忐忑。
“喂。”一个被话筒过滤过的声音,但我几乎是立刻就认了出来。
“你好?”
我沉默不语,犹豫着要不要挂断,忽然听见那边笑了一下,“是你吗?”
我不太确定他说的是谁,嗯了一声:“你能来我学校一趟吗?”
这样说很唐突,我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他问:“在学校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我没有三言两语总结事情经过的能力,只好应了一声。
那边停顿几秒,问了我的班级之后,他让我等着。
秦老师单独把我叫进办公室谈话,脸上和背上还有点痛,我尽量站得笔直,微微低头,一副深刻认识到了自己错误的样子。
“你和老师说实话,是不是赵炀他们找你的麻烦了?”秦老师开门见山地问。
这是一个不需要再多做思考的回答,我说:“没有。”
秦老师打量我片刻,温言道:“那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动手吗?”
“看他不爽。”这个理由大概和我现在的状态很搭,在地上滚过一遭的白色校服已经不能看了,脸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昭示着那场混乱的厮打。
“但老师觉得你不是这样的学生。”秦老师说。
我从很多人口中听到了他们眼中的我自己,可我却不像他们说的任何一个。
秦老师说她觉得我不是这样的学生,可事实是我确实揍了他们,虽然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我愿意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却不愿意解释。
“江渝夏,如果你不说实话,老师没有办法帮你。”秦老师认真地说。
我曾经真的非常相信在将来,十二岁,十六岁,或许真的会有人帮我,看到我奋力往上伸的双手,或许会有人愿意拉我一把。
现在我十七岁了,即将迈入成年的那条线,忽然懂得长大就是为了让你理所应当地承受不公平,因为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那都无伤大雅,也司空见惯。
我逆流而行,在一团糟的生活里负隅顽抗,我相信活在黑暗里的人终会窥见天光,但我不相信会有人肯潜入阴沟里把我拽出来。
我说:“谢谢老师。”
为她的善意,也因为她给了我说话的机会,即使我最后仍然选择做那个沉默的江渝夏。
第10章
晏朝雨让我等着,其实我没有抱很大的希望,人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赵炀的妈妈来了,即使是大夏天也不妨碍她脂粉满面,华贵一身。她涂着指甲油的手指快要戳到我的脸上来:“就是这个没教养的小子打了我们家炀炀?”
其实如果她没有近视或是失明,应该能看到我脸上她儿子的杰作。
她凑过来的时候,身上的香水味让我有些头晕,之前何纪说女人喷香水其实是在往自己身上撒人民币。
人民币的味道着实不太好闻。
“他家长呢,打伤了我儿子,他家长也不打算来道歉吗?!”另外一位家长也愤愤道。
秦老师安抚道:“家长们都冷静一下,孩子打架并不是只有一方的责任。”
“怎么冷静?我都听炀炀说了,是这小子先打人的!”赵炀的妈妈瞪着我,恨不能替她儿子当场讨回公道。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不好意思来晚了。”
我闻言转头,真的是他。
直觉应验的那一瞬间,我有种刮到奖的惊喜。
晏朝雨对我笑了笑,宽慰似的拍了拍我的后背,看向了秦老师:“您好。”
他大约是从什么重要场合赶来的,依然不见西装外套,衬衫却扣到了顶,领带并不松散,服帖地垂在胸前。
和上次很不一样。
多了凌厉的锋芒,少了散漫的懒意。
秦老师没想到我的家长穿着如此光鲜,还长着一张欺骗性很强的脸,“您是江渝夏的…?”
晏朝雨想了想说:“父亲?”
我:……
在场的人都为之一震。
我爸要是这么年轻那得是成了精的老妖怪吧。
我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老师,这是我哥。”
晏朝雨似乎对我给他安上的身份很感兴趣,眯着眼看我,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其他三位家长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愤怒和傲慢,而晏朝雨却不是,他自从来到办公室便一脸的如沐春风,仿佛是来参加孩子的颁奖典礼。
“你弟弟打了我们孩子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一旁的家长许是见晏朝雨年轻,仍是之前那般嚣张的态度。
“就是!”另一个人跟着附和。
“这两位家长你们先…”
“当然。”晏朝雨说。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脸上带着礼貌的笑,但我却读不出任何的善意。
赵炀的妈妈道:“我也不需要你赔钱,让你弟弟退学就行了。”她浓重的鄙夷之意在言语间显露无遗。
我忽然想到了周玉莹,当初她听说可以将我送到北安的时候是多么欣喜,告诉她我被开除了似乎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秦老师为难道:“赵夫人,这件事的性质没有达到需要让学生退学的程度。”
“秦老师,他退不退学不是校规说了算的。”
赵炀看戏似的躲在他妈身后,我变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因为我才是那个大难临头的人。
晏朝雨听他们说完,慢吞吞地问:“哦?那是谁说了算呢?”
他大概不知道面前这位女士就是校长夫人。
“当然是校长说了算,你弟弟自愿退学的话还能在其他普通中学继续念书,被北安劝退,愿意再收他的学校可没几个了。”校长夫人不无得意地说。
拥有权力的人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而身后没有退路的人只能接受却没有选择的权利。
晏朝雨似乎来了兴致:“校长是赵成彬是吗?”
赵夫人眉眼之间都是得意之色:“是啊,你知道你弟弟打的是谁的儿子么!”
“现在知道了。”晏朝雨说。
我撩起眼皮偷偷看他,原本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被他用手扯得松垮,在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极富侵略性的五官逼得人不敢直视。
我偷偷地看,光明正大地想。
如果现世有神明,那大概是长成晏朝雨这样。
晏朝雨笑了一声,声音很小,但足以让办公室的所有人听见。
“我竟然不知道校长夫人这么气派。”
他这样轻巧的一声笑,突然让我有种“不过如此”的错觉。
赵夫人气急败坏道:“你等着瞧!”那副妄自尊大的模样此时看起来却有几分底气不足。
晏朝雨仍然持着卓然风度:“好的。”我和他都没有表现出校长夫人想象中我们应该有的惧意。
三位家长领着孩子愤然离去,懒得和我们浪费时间,毕竟要排挤一个无权无势的家庭的小孩再容易不过。
而赵炀的妈妈走前仍不忘狠狠剜我一眼,仿佛能通过目光从我身上割下肉来。
在他们走后,我才反应过来,要等着瞧的人是我才对,那个即将被退学的人是我。
晏朝雨留下来和秦老师谈话,至于谈话内容是什么,我站在办公室门外一个字也没听到。
中途何纪还借口上厕所偷溜出来看我的情况,看我光荣负伤,他不仅不表达深切的慰问,甚至还骂我蠢,一个人和三个人硬刚。不过他对我的批斗刚进行了一半,自己就被别的任课老师发现并被赶回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