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采光不好,连灯光都是昏暗的,只有我的房间光线不错,周玉莹考虑到我要学习,特地把这个房间改成了我的卧室。
但卧室里常年拉着窗帘,只有少许阳光能穿过缝隙探进室内。我并不是不喜欢这样直白明亮的光线。
我只是不习惯。
躺在床上,只要转头就能看到那把伞,但我就像刻意避开那个位置一样,目光总是匆匆扫过,并不多做停留。
手里捏着打火机,我点燃了一根烟。
我是在初三的时候学会抽烟的。
以前总是好奇大人为什么总喜欢把忧愁、焦虑和寂寞寄托在一支小小的香烟上,现在想想,尼古丁真是个排解情绪的好东西。
我烟瘾不大,但不抽也心痒。
捏了捏烟盒,没剩多少了,走到楼下买了一包,站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楼道里吞云吐雾。
从楼下跑上来的笙月看到我,惊讶地捂住了嘴,我看她一眼,掐灭了手里的烟,在小孩子面前抽烟是不好的。
笙月是住我们楼上那家人的孩子,六岁未满,总是扎着两条小辫子,是个很有灵气的小女孩。
“哥哥,我不会说出去的。”小小的笙月用小小的气声对我说。
我被她一脸认真的表情逗笑,摸了一下她的头,“嗯,谢谢。”
笙月说:“江叔叔知道会生气是吗?”
其实在这个家里没有对错之分,江立国发脾气和打人都不是因为事情本身,而是取决于他的心情。
或许是顾忌渐渐长大的我,江立国这些年对我妈动手的频率下降了。
但我还是蹲下来看着笙月的眼睛柔声说:“对,所以我们不要让他知道。”
第5章
六点多的时候我就出门了,嘴里嚼着泡泡糖,在落日余晖里吹出了一个大小令我满意的泡泡,我试图将它吹得更大一些,可惜在我一次次试探的吐气中它还是破掉了,轻轻地回弹到我的嘴唇上。
大街上的情侣说说笑笑,女孩依偎在男朋友的身边,脸上融化的甜蜜连路人都能尝到。
这样平常而又难得的幸福。
之前施可卿问我为什么不谈恋爱,明明有女生跟我告白。
我想也许是因为感受不到。感受不到来自这个世界的爱意,所以没有办法做出任何的回应。
向我告白的女孩子总是带着期许来找我,又顶着满脸的失望离去。
施可卿说,你该不会喜欢男的吧。
这个可能性我倒从来没想过,毕竟我从来没有对异性或是同性表现出过明显的兴趣。
我说,有可能。
施可卿的表情变幻莫测,精彩得让我大笑出声,她拿课本狠狠打我,“这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吗!”
我笑着低声告饶,她才作罢。
我想我大概不会喜欢上什么人,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那可太难想象了。我本就是想象力贫瘠的一个人。
十一点和他俩在“蓝桥”门口碰面,因为早就打了招呼,何纪也混了个面熟,即使我们看起来稚气未脱,也没有人拦着要看身份证。
何纪笑嘻嘻地对吧台中心的那个男人说:“许哥,三个。”
那个叫许哥的男人胸口的名牌上写着“许翔”,他端来三杯酒,里面加了冰,推向我们。
“何纪,小心我下次告诉你表哥你老逛酒吧,小小年纪不干正事。”许翔笑着说。
何纪喝了一口酒:“你告呗,他也不是什么着调的人。”
施可卿今晚化了妆,比在学校的时候看起来要成熟很多,我端起酒杯碰了碰她的:“你今晚就是整个酒吧最好看的女生。”
施可卿笑了,眼角妩媚地勾起来,真难想到她在十几个小时以前还是穿着校服的铁面阎王物理科代表。
她说:“江渝夏,你也是整个酒吧最帅的狗男人。”
何纪闻言不服气:“那我呢?”
“你是最帅的狗子。”
何纪蔫了,我鼓励他:“你也帅。”
“谢谢兄弟,但大可不必。”何纪哼哼一声,把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在缤纷扎眼的灯光里,我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明明在生锈的记忆里找不到他一星半点的影子,却和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人渐渐重合。
是那个下雨天遇见的男人。
他和另一群男男女女坐在一起,旁边的男人似乎就是上次来接他的人。
上课无论如何都会开小差的我,却在瞥见他的那一刻开始目不转睛。
我见过各色各样的人,大多都是普通人嘴里的“失败者”,在我们那栋楼里,每家每户都过着不同的生活,但几乎都异曲同工地有着同样的不幸。
我没有遇到过像他一样的人,他和学校里的官宦富绅子弟不一样,我和他们只是隔着无数扇门,和他却像活在两个时空。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我,我感到他的目光和我有片刻的接触,宛如断掉的电线之间微弱的火花。
后来他们好像离开了,我的眼睛失去了追逐的焦点,视线失望地在整个酒吧盲目游走。
何纪和施可卿在舞池摇头晃脑,两个人的疯癫程度不相上下。许翔从吧台的另一边走过来,看我的目光有点古怪,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端着一杯,牛奶?
这在酒吧里显得怪异又好笑。
许翔似乎是朝我的方向走来,当他把牛奶放在我的面前我才确定。
我:?
许翔递给我一张名片,神色复杂地说:“晏朝雨给你点了一杯牛奶,还让我把他的名片交给你。”
信息量大得让我一下没能反应过来。
黑色的名片,遒劲的三个烫金的字体。
晏朝雨。
我记人名并不比记人脸要好多少,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这三个字,即使如此,我还是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秉承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我喝了一口牛奶:“你们酒吧还卖牛奶吗?”这就像在成人用品店问“你们这里有数学教参吗”一样荒谬。
许翔嘴角抽搐:“今晚开始卖。”
其实在酒吧喝陌生人给的东西并不安全,但我直觉认为这杯牛奶比我迄今为止喝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安全,就像我直觉认为这张名片来自下雨天遇到的那个男人一样。
何纪和施可卿回来的时候脸上的怔愣意外地神似:“酒吧,卖牛奶?”
我在他们茫然的目光下喝光了剩下的牛奶。
“好像说今晚开始卖的。”
第6章
走出酒吧的时候已经晚上一点,施可卿是女生,半夜回家不安全,何纪正好和她顺路,就送她回家了。
和他们告别后,我摸出手机,发现上面有五个未接电话,是我妈打的。
我熄了屏幕,没有回拨也没有加快脚步的打算。
白天人群摩肩接踵的街道此刻空无一人,仿佛飞鸟归巢后的森林,不见尽头的长街忽然冷寂了起来。
我习惯性地抬头,以前没有指南针的时候,人们迷失了方向就会抬头看天,星光可以指明前路,它们隐匿在宇宙里,微茫的光线穿越时间来到了人类面前。
宇宙很大,在宇宙面前,快乐没有意义,悲伤没有意义,人类渺小的文明没有意义,但宇宙的浪漫是永恒的。
所以我总是习惯抬头看天,夜晚是天空最接近宇宙的模样。
路灯下的飞蛾不厌其烦地扑撞着灯罩,附近楼房的灯已经熄灭,只有零星几家仍然还在和长夜作斗争。
就算你跺麻了腿,喊痛了嗓子,楼道老旧的灯也还是高高在上地保持罢工的状态。走过熟悉的转角,拧开门锁,周玉莹疲惫的面庞在看见我时终于焕发了一丝生机。
“小夏…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她问得有些犹豫,怕我不高兴。
我也没打算把自己具体和谁、去哪里以及做了什么全盘托出,只言简意赅地回答:“和同学在一起。”
周玉莹不再细问,好像是在确认我是否在撒谎,她一向担心我和什么不走正道的人混在一起。
我冲了个澡就进房间锁上了门。
不管家里有没有人,我还是会锁上门,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稍微安心下来。
躺在床上,我把玩着那张精致的名片,总觉得有种奇异的香味,手指滑过“晏朝雨”三个字。
名片被我夹在了《安徒生童话》里。
那是小学时我学会汉字后周玉莹给我买的第一本书,里面的童话我读了一遍又一遍,从深信不疑到被磋磨得只能看见鲜血淋漓的事实。
于是我的童话世界在建立过程中就坍塌了。
后来我再也没打开过这本书,但它还是躺在我的书架上,连位置都没有改变过。
我在家其实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想起何纪说我安静,我只是习惯了做一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在这样的家里没有存在感或许是一件好事。
我看着窗台上燃烧的烟卷慢慢被黑暗吞没,有时我并不会抽烟,而只是将它们点燃,吸一口便放在窗台上任它噬咬自己的身体,直到熄灭。
家里唯一的绿植也在我的房间里,总是忘记浇水,却意外地长得很茂盛。到厨房接了一点水洒在叶片上和泥土里,也难为它遇上我这么个不负责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