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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 (妤芋)


  傅芝钟知道立知秋是在闹脾气。
  他并不生气,只心平气和地反问立知秋,“知秋,你一贯聪明。如若缉查搜索,你觉得南国中的百姓该如何生活?北方与日寇之辈,本就是想取我性命,造南国之大乱。”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如我们这样贸然行动,你、我,包括其他位高权重者尚且可以借重兵安稳,等待反击。可南国千万以计的普通百姓该被置于何地?面对纷乱,他们大多手无寸铁,只能妻离子散、颠沛流离。”
  “又如若局势如纸包不住野火,我等南北大乱,日寇趁机而入,那又该如何?”
  傅芝钟看着立知秋。
  立知秋双腿屈起,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啃咬着自己的大拇指。
  其实他也知道,令刘蝉做诱饵来引蛇出洞,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北方蠢钝,日寇野心涛涛,二者早早便将南国的傅芝钟视为眼中钉,不过如今南北势力相当,硬要说,南方还胜一筹,加之傅芝钟又与英美交好,故而局势虽是紧张,却也保持着僵持不下的局面,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这样焦灼的局面毕竟不可长久。
  去年隆冬,傅芝钟前去北方时本想寻求和解,以得南北两方一齐修身养息,谋求进步,共抵外辱,却不想北方丝毫不肯退步,坚持安内是首解。
  双方也只得不欢而散。
  如今北方与日寇再也按捺不住,准备下手暗杀去傅芝钟,引爆导火索,谋战争动乱,可傅芝钟周身一向重兵把守,行踪低调而神秘。
  立知秋思及此,也懂了为何傅芝钟没有将沈璐诛杀。两年之前沈璐里通外敌,给傅芝钟的那一枪——被刘蝉挡下的一枪——本就应当是必死之局,而傅芝钟留下她一命,恐就是等着如今此局。
  沈璐既然能通外敌一次,那必然也就能通第二次。不过这第二次有可能是傅芝钟授意的罢了。
  只是沈璐去透秘,她会说什么,以此既有说服力,又能来达到如今的效果?
  立知秋狠狠地咬下自己的大拇指指甲盖,指甲被他咬得外翻,渗出了些血。
  立知秋得大脑飞速运作,将前后所有事情串联到一块——不,沈璐说了什么并不重要。不论沈璐说了什么,只要让那群暗中流蝇知道,可以借助刘蝉的位置定位傅芝钟便好。
  加之南国上下都晓得刘蝉与傅芝钟的亲密,沈璐只要在说些什么,傅芝钟与刘蝉共在时,总是亲热且会少安保,那就足够了。
  的确,令刘蝉作为局中的诱饵是最优的解。
  他们可以将几乎南国里所有的流蝇一网打尽,并且几乎不费兵卒,也不必造成平民百姓的伤亡。
  可是立知秋不愿承认。
  “那些人死了也就是死了,世间那么多的废人痴人,他们的命就是草芥,又哪里能与夫人相比?”立知秋说,他白净而年轻的脸上全是如刀光剑影的冷酷。
  立知秋到底与常人不一样,哪怕他由傅芝钟教着思考起了他人的性命,思考起了在无数方案中如何将人员的伤亡降至最低,但他本心上依旧是不在意别人的生死的。
  “在傅爷眼里,那些愚人的命是命,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立知秋大声问,他放下了一直被自己撕咬的大拇指,第一次如此气愤地质问傅芝钟。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全是立知秋这样撒泼似的责问。
  傅芝钟垂下眼。
  立知秋接着又问,“为何傅爷如此?傅爷不在乎夫人的安危吗?”
  傅芝钟望着立知秋,目光平静又冷冷,他的眉眼间弥漫着朦胧的雾气,令人体察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立知秋也毫不躲闪,直直地与傅芝钟对视。
  他到底还是年轻,眼中的锋芒藏也藏不住。
  傅芝钟看着他,有时候也会想假使自己的长子未早夭,是不是也会是如立知秋一样风华正茂。
  “知秋,没有谁的命能比得上小蝉。”傅芝钟缓缓说。
  “可是又有谁的命能比得上千百人的命?”傅芝钟问。
  立知秋抿起嘴巴不说话。
  傅芝钟回答完立知秋的第一个问题,顿了片刻,立知秋听见傅芝钟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他。”
  “可是我是傅芝钟。”
  傅芝钟说。
  刘蝉的傅芝钟,傅府的傅芝钟,市政府的傅芝钟,南国的傅芝钟,南方军队势力的傅芝钟。
  他又能怎么样。
  立知秋脸上紧绷的愤恨一点点消散。
  他身上的气势也弱了下去。
  立知秋不吭声了,他继续缩在座位的一角,啃咬着自己的指甲。
  包裹桂花饼的油纸袋早被他随手扔在了座位下面,皱巴巴地瘫在地上。
  立知秋不说话,傅芝钟自然也缄默不语。
  傅芝钟看向车窗外,此时他们一行人就在南苑不远处隐蔽的树林中,等到南苑那里发来信号,他们就可以前往南苑。
  临近夏时,四周树林茂密,枝桠横生,阴翳浓郁。将近深夜时刻,方圆之中寂寥得只有蝉鸣。
  车内的灯光虽暗淡,但总归有薄弱的光线,傅芝钟在车窗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以往很多时候,刘蝉与傅芝钟一起乘车同游出行时,傅芝钟偏过头,就能看见刘蝉在打量车窗上自己的倒影。他时常对着窗户捋捋颊边的碎发,或是整理一番襟口。发觉傅芝钟正注视着自己,刘蝉会笑着回过头,问傅芝钟在看什么呢?
  傅芝钟凝视着自己的倒影。
  他如今马上将近不惑之年,年岁早就上来了。少年意气早就在傅芝钟身上不见踪影。  
  今晚刘蝉一个人在南苑,以他的机敏,傅芝钟想,他大概也能想得通七八分。
  傅芝钟移开自己的视线,他半阖上眼,靠在座椅上,陷入静默之中。
  他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好像这个世上就没有能使他动容的事情一样。
  当前夜色正浓,南国上下都陷入酣睡之中,四处都是静谧的风。
  除了傅芝钟的南苑还点着彻夜通明透亮的灯火,响起一阵兵荒马乱地嘶喊交锋,今日的圆月之下其余地方依旧安稳。
  傅芝钟按压了一下胸口处的位置。
  那里放着刘蝉给他的玉佩。
  

爱与死(一)
  五十九.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痛到极限了。
  刘蝉现在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他的眼前像是被人放了一片毛玻璃,四周所有的光线全部都浩荡朦胧开,周围那些奔跑的、大叫的,把他送上医车的人全部都被模糊成单一的色块。刘蝉感觉自己无法聚焦,他的视线在到处流窜,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耳边的声音倒是嘈杂,如是夏日夜晚最喧嚣的蝉鸣一般,吵闹不休。
  刘蝉感觉自己被人放进了河流之中,水涌进他的口腔他的鼻孔,叫他无法呼吸。
  “太太——太太,坚持住——坚持住——子弹马上就要取出来了!”
  刘蝉听见旁边一个小医护抓着自己的手叫自己。
  听声音还是个年轻的小医护,大概生死离别见得还不多,话音里还带着哭腔。
  刘蝉抬起头,挣扎着看了那个小医护一眼。
  小医护似乎是察觉到刘蝉在闭眼,她又提高音量喊他,“太太!太太!你不要睡不要睡啊——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取出来了——”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加之自己没有气力,这些话听得刘蝉真想笑出声。
  说得不像是在取子弹,倒像是在给他接生似的。
  刘蝉忽然感觉自己的手在抽搐,一阵蚀骨的麻意从他的骨钻到他的皮肉里,像要把他的每一寸振碎——振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肉块一样。
  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痛到极致的感受。
  然而,肉身虽受着巨大的苦楚,刘蝉的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飘忽。
  他甚至回想了一下,方才自己由傅芝钟安排的人手带着从暗道潜出,逃出南苑的情景。
  那暗道当真是狭窄漆黑,其间还有一股阴冷潮湿的味道。刘蝉猫着腰,埋着头,才能勉强跑出去,也不知他一前一后两个体格硕大的侍从是如何跟着出来的。
  从暗道出来的那一刻,尽管仍是黑夜,可刘蝉却只感到眼前到处都是明亮,他的心绪当真是前所未有的昂扬。
  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强烈的心跳,他站在葱葱郁郁的草丛中喘着气,他想大叫,想流泪,他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捡回来一条命——
  却不想,“砰砰砰砰——”不过瞬息之间,高处的人对着他直开四枪。
  在刘蝉猝不及防之时,一枪被一个手疾眼快的侍从以肉身挡下,一枪射中他的大腿,一枪刺入他的腹部,还有一枪将近他的心口。
  三枪都命中了他。
  刘蝉忽而又想起了约莫两年之前,他为傅芝钟挡下的那一枪——那是沈璐开的,在宴席纷乱间,沈璐举起枪,直指向傅芝钟。
  那时刘蝉都不知道自己怎的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直接便扑了上去。
  刘蝉原先以为是自己觉得这样有利可图,如若他为傅芝钟挡下这枪,那他在傅芝钟心底自能升位,那他早就看不顺眼却无计可对付的大夫人沈璐,自然要给他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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