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刘蝉并不在这儿,整个厅堂,除去小和尚和他的师长,就只有那尊贴了金身的菩萨像。
菩萨低眸看着小和尚还有这个世间,面目慈悲,却没有动容。
拜佛(四)
四十九.
沈璐每日午憩之后,总会去自己的书房里手抄一份佛经。
春中多雨,乌云不散,沈璐的书房里有些闷热。
“翠玉,去把窗子打开。”沈璐提着笔,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她身后的翠玉闻言,即刻轻手轻脚地走到沈璐的旁边,将墙上的窗推开。
陡然一下,屋外的风尽数吹了进来,带着些毛毛的新雨与凉意,顿时叫这书房清新不少。
沈璐微微偏头,一些绵密如针的雨从她的脸庞上掠过。
“你站那么远做甚?”沈璐抬眼,淡淡地瞥向退到她背后的翠玉。
翠玉当即面色惶惶。
她说不了话,只能向沈璐比划。试图说明自己只是担心扰了沈璐的清静。
而沈璐一边举着细长的毛笔,任由笔尖的墨水滴下,在宣纸上浸出一大块墨渍,一边回首,目光沉沉地看着翠玉,看着翠玉手脚并用的解释。
沈璐的面色是如常的淡然如水、少有情绪。其他人观沈璐这模样,少不了会觉得她是一个端庄典雅的女子。
但落在翠玉的眼中,沈璐此时的神情,却和她噩梦里狭长又扭曲的阴影一样,冰冷又诡秘。
末了,沈璐又转回头放下手里的笔,她背对着翠玉,说,“你且过来。”
翠玉颤颤地小步上前。
“我这些年待你不好吗?”沈璐语气平平地问,“你如此怕我做甚?”
翠玉赶忙做手势,说自己不怕。
沈璐当然知道翠玉这是什么意思。
“不怕我,那是假话。”沈璐掀开眼皮,看向身边的翠玉。
翠玉手上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胆怯地窥向沈璐,想看看沈璐是怎样的脸色。
但沈璐的脸上却像是结了一层冰霜的河,谁也看不见冰下暗涌的水。
“我年过十五嫁给傅芝钟。你是在我年仅十一二,就侍在我身边的。”沈璐说着,缓缓抬起头,目光径直地看进翠玉的眼睛,“说不怕我,那是假话。”
“对不对,翠玉?”沈璐问翠玉。
翠玉不敢回答。
沈璐与满脸空白的翠玉相视半晌。
忽然,她低低笑了起来。
不同于寻常人或爽朗雄厚、或喜悦高扬的笑声,沈璐的笑自她的胸腔挤压而发出,低沉且断续,倒如同人在咳血。
“翠玉,你最知道我。你是唯一知道我所有秘密的人。”笑够了,沈璐停下来。
她一手撑在身前的梨木雕花桌上,托住自己的脑袋,有些漫不经心。
这个动作,叫沈璐一截小臂露出。她手腕上衔着的几圈细密的佛珠串,把她的手衬得更加纤细。
翠玉不敢看这样的沈璐。
她低垂着头,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
沈璐也并不强迫翠玉抬头。
“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女子?”沈璐自语道。
她闭上眼,感觉自己的头又痛了起来。
自沈璐还是青葱少女时,便时常头疼失眠,甚至有眩晕感,严重时,她常常卧床不可起。
嫁入傅府的一二年,她这些症状要好些了。
但也不过就好这一二年。至沈璐三十有五的岁月中,她几乎是从未从这样的苦痛里脱身。
翠玉迅速给沈璐递过一盏热茶。
沈璐接过,浅浅抿了一口。
她喜欢嗅茶水腾腾的热气,那些热气从杯子底部游来,带着温热的蒸汽与浓郁的茶香,沁人心脾。
“翠玉,你还记得我母亲与父亲吗?”沈璐睁开眼,问道。
翠玉点点头。
她当然是记得老爷和夫人的。
尽管他们已经仙去十七年有余,可他们毕竟是老爷与夫人。
“那你可还记得,我少女时,心里有多记恨他们?”沈璐又问。
翠玉怔了几息。
她的眼被沈璐捕住,令她无处逃窜。
于是,翠玉只能小心翼翼地点头附和。
其实说记恨这个词都太过轻巧。
翠玉现在都还能忆起,年岁只有十四的沈璐站在曾经沈府里最高的阁楼,向下睥睨的模样。
十四岁的沈璐尚且稚嫩的面容,完全淌在阁楼的阴暗中。她看着花园里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不像女儿看自己的父母,而像是一条毒蛇盯上行人。
翠玉站在她的身边,听见她轻声说,‘他们死了就好了。’
这般想着,翠玉打了个冷战。
沈璐却浮出几丝怀念。
“我那是也是年幼,以为我的父母死了,我就能远离他们,远离沈府,再也不用回到那儿了。”沈璐摇摇头,感慨道。
也不知她是感慨当初自己年少想法的幼稚,还是感慨什么。
“却不想,我这一辈子都逃不出他们,也逃不出沈府。”沈璐说。
翠玉有些不解。
沈府也好,老爷老夫人也罢,不都是已经西去十七年之久的了吗?所谓人死如灯灭,为何沈璐会说,自己怎么都走不出?
沈璐凝翠玉一眼,便知她所想。
沈璐笑起来,“告诉你,倒也无妨。”
翠玉抬起小脸。
“自我幼时,我便目睹我父亲,就是那个为官二十年,两袖清风的沈老爷,在无人时是如何亵玩幼童幼女的。”沈璐说。
“他酷爱天残,又要仪貌娇憨。许多那时与我一般大的幼童幼女,本是完好,硬是被他砍了手、脚、半边身子,来招他怜爱。”
翠玉惊骇。
她愣愣地看着沈璐,不敢相信她记忆中风光清高的老爷,居然做这样的事。
“那些断肢,你知道哪去了吗?”沈璐问。她的脸上有一片暗色的神秘。
翠玉当然不知。
“有一些,给你们下人做了肉菜。有一些,丢出去喂护院的狗,叫它们更有血性。”沈璐说。
翠玉一个激灵后退几步。
她长大了嘴巴,似乎是想要尖叫,可又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啊呜啊地喘气。
沈璐看她这样子,很淡地笑了一下。
“我的母亲,和我父亲琴瑟和鸣多年的女子,”她说,“在我自小,她就教导我该如何做一个有威严的夫人。”
翠玉还在方才沈璐所说的话中没回过神,她捂着自己的肚子,感觉自己的胃浪翻滚。
一想到自己可能在小时食了人肉,还是孩童的肉,一股恶心反胃之感,蠕上她的喉咙。
沈璐不管翠玉的状态。
她继续说,“我母亲,最喜欢带我去做的事情,就是让我看,她是如何惩戒妾室宠婢的。”
“第一次,她为了给我讲讲主母的威严,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一个丰腴貌美的妾室关进了柴房。”沈璐的眼神忽而飘忽。
大概是回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沈璐的脸色并不好看。
“然后,我的母亲,当着我的面,削掉了这个妾室的双丨乳。”沈璐说。
翠玉的脸色完全苍白了下去。
她怎么也没想到,在她心里朗朗君子的沈老爷、娴静温柔的沈老夫人,其内地里,竟然是这样癫狂。
“我这一辈子都逃不出他们,也逃不出沈府。”沈璐说。
她说完,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不似先开始她低沉又喑哑的笑,这番的笑意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却要真实许多。
沈璐说完这些,静了少焉。
她顾着桌前被搁置得笔尖都凝在一起的笔,还有印着一大块墨渍的宣纸,墨渍的一旁还有她没抄完的佛经。
偈子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沈璐执起一旁的茶杯,又喝了一小口。
“现在,你知道几乎我所有的事情了,翠玉。”沈璐放下茶杯,对依旧脸色如纸的翠玉道。
翠玉怯生生地望向沈璐。
“你可要一直记住我。”沈璐看着她,深邃的眼里是没有底的悬崖。
“要一直记住我。”她说。
共舞(一)
五十.
今日,刘蝉格外精神。午饭后,他一直嘴巴未停歇地与秋狸讲话,说了东院的花,又说西院的瓜,没话都要找着话说,弄得秋狸忍不住直笑。
“太太,今个儿是怎的了,这样开心?遇见什么高兴的事情了?”秋狸问。
秋狸晓得每每傅芝钟归家,刘蝉都会高兴些。但是像现在这般亢奋,确实是极少数。
刘蝉抿嘴一笑,“没遇见什么事,我就不能开心了?”
他说着,横了秋狸一眼。
刘蝉脸上带着极难见的明媚笑意,他的脸平日端着时,是高高在上的刻薄冷漠相。而当他笑开了,一股子从他骨里、心底的妍丽趁机钻了出来,叫他眼角眉梢,全都是藏不住的盎然秋水。
这样笑靥如花的刘蝉,叫秋狸愣了愣神。
她已经许久都没见过如此开怀的刘蝉了。
“能。当然能!”秋狸也笑了起来,她的余光落在刘蝉身上,心里也跟着刘蝉喜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