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要赠人的。
“既然这样,怎的太太就唤奴婢收两块玉扣出来,”秋狸含笑问没,“这多带一些去开光,不是会更好吗?”
刘蝉听秋狸这样说,哼笑一声。
“你倒是贪心,尽想着这些。”他瞪了眼秋狸,柳叶眼里笑意难减,“不说别的,我若是把库里小物全拿来。那这寺庙的主持,可不得累死了?”
刘蝉笑问秋狸,“这拜佛可不得太贪心,开光这儿,开光那儿的——怎么的,你是想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被佛祖开过的佛光?是想成仙成佛了不成?”
拜佛(二)
四十七.
刘蝉抱着刘菊方,把一对白玉平安扣交付给北山寺庙的主持后,就在寺里的后院晃悠。
后院场地甚大,是一快规整的方形空地,其中四角开口连着通向别地的路,院中植着棵老树,如今春时正巧抽芽生长,一叠又一叠嫩绿的叶子摇曳,看起清新。
秋狸在刘蝉身边,亦步亦趋。
今日寺庙闭门休整——说是休整,其实就是专门接待些贵客。
“你说这寺庙也是有趣,”刘蝉摸着怀里的刘菊方,语笑宴宴,“方才那门口的和尚,居然还不允许我把刘菊方给抱进来。”
说什么佛门重地,畜类不可入。
秋狸回道,“那是他们不懂规矩。”
刘蝉掂了掂怀里的胖橘猫,调整了一下姿势。
刘菊方可丁点儿都没有自己差点被扫出去的后怕,它从始至终都稳稳趴在刘蝉怀中,连个眼神都没给别人。高傲得不行。
他摇摇头,“哪里是什么规矩不规矩。”
“是这佛门太过世俗罢了。”刘蝉嗤笑,“一个佛门,居然要靠驱除一种生灵,来显示自己的神圣威严,未免太过惹人发笑。”
秋狸抿嘴笑着接话,“太太这般说,叫奴婢想起那些话本了——那些个话本里,不就是时常有妖魔鬼怪作乱人间。然后佛祖菩萨显灵,弹指之间就将那些妖邪收服,自此百姓为了感念,便立了什么碑、建了什么庙。”
刘蝉闻言,不禁莞尔。
“你这说的挺对,”他说,“说到底就是人的手段罢了。”
人的手段,不就是如此吗?
通过驱逐其它,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威严,塑造自己的金身。
好在此时刘蝉与秋狸是在寺庙的后院漫步。寺庙里扫地的僧人早已挪步到前院,香客无几,方圆之间都别无他人,他们这番对话才没叫别人听见。
否则定是要起一二冲突。
“不过,都已经身在寺中,还说这些,是我自己嘴巴犯贱了。”刘蝉笑骂自己。
他说完,还拍了自己嘴巴几下,以示惩罚。
秋狸但笑不语。
“这北山寺庙的老主持倒是精进佛法,”刘蝉说,“傅爷与我说过,说这老主持是与佛有缘的智者。”
说着,刘蝉想了想刚刚看见的,在床榻上坐着一动不动的老人。
那老者便是北山寺庙的主持。
他穿得很朴实,连袈裟都没有披,就着一身藏青的粗布衣服,盘腿在蒲团上。
刘蝉递给他玉扣时,他的手探出,刘蝉观见他的掌心深褐,皱纹深刻。一道一道的皮肉垂下,不像是人的手,而像是一截久不逢春的枯木。
“只可惜,这老主持到底是年龄大了,无法管理寺庙,许多事情力不从心了。”刘蝉喟叹一声,摇了摇头。
他在心中喟叹,假使是这老主持继续把持寺庙,给寺中的僧人们讲授佛法,那说不定,这北山寺庙,还真会有那么几分佛性。
毕竟是傅芝钟都认为的智者。
忽而,刘蝉抬头看向斜前方,他伸出一只手,以手成掌,阻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的秋狸。
秋狸与刘蝉同时向响动簌簌的转角瞧去,只见一道身影走来。
刘蝉定睛锁视——
“哟,”待认清了来人后,刘蝉面上原本的散漫随心,尽数变为暗藏起来的刀锋,“这不是大夫人吗?”
转角处的身影袅袅,频步而来。
来者正是持着一柄细伞,带着翠玉来寺院的沈璐。
“也是凑巧,在这北山寺庙都能遇见你。”刘蝉笑眯眯道。
他话音刚落,缩在他怀里的刘菊方突然转醒。
它动动自己的胡须,像是感念到了什么,碧绿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走来的沈璐。
沈璐扫了一眼刘蝉,神色平静,“确实是巧。”
她说,顺手把手上的伞递给了身边的翠玉。
翠玉接过伞后,怯怯地朝刘蝉行了一礼。她声哑,无法喊人。
她这样行了礼之后,秋狸才对沈璐躬身行礼,喊了声大夫人。
“还真是稀奇,你不在你的尼姑庵,来这北山的寺庙做甚?”刘蝉徐徐上前几步,笑问。
沈璐垂首敛目,“六太太说的是哪里的话。”
她面对趋近的刘蝉,不动声色地细捻着手中的佛珠,“何谓我的尼姑庵?这些寺庙修出来,便是为天下修的。又哪里来的‘我的’一说。”
刘蝉瞥她一眼,心想沈璐说的是挺讨人喜欢。
可若这寺庙真是修出来为天下的,那今日这寺庙又何必闭门,只接贵客?
刘蝉懒得与她争辩这点。
“我来此处,仅是因这串佛珠前几日不慎崩断,落了几颗珠子,我便来找师傅修一修,顺道祛祛灾邪罢了。”沈璐对着刘蝉轻巧翻腕,将掌心里的朱丹玛瑙长串显出。
沈璐的五指上涂着深红近黑的染料,朱丹玛瑙串一部分缠绕在她苍白的掌心,一部分遥遥垂下,是谓极美。
刘蝉虚眼盯了这串佛珠一瞬。
确定是货真价实的朱丹玛瑙无疑。
“那是得来寺里祛一祛灾邪。”刘蝉挑眉,“只是,这佛珠怎的好好的,就断了呢?”
刘蝉向着沈璐,低头屈指勾了勾刘菊方肉乎乎的下巴。
刘菊方眯着眼,呼噜呼噜地叫。
“像我们家菊方,不管我拿什么手链啊,玉串啊给它拿去磨牙,它就算是玩得再欢,也不会给我弄断。”
“是不是,菊方?”刘蝉点了点刘菊方的鼻子。
刘菊方甩甩尾巴,“喵——”
它说道。
刘蝉见刘菊方上道,轻笑一声。
“夫人还是小心一些吧——听闻这些佛珠呢,还能替主挡过一灾。可厉害着呢。”
“这断过的佛珠,到底是欠缺了些法力不是?”他扭头,又漫不经心地望向沈璐,仰唇笑曰。
被刘蝉这般借着刘菊方这只猫来奚落,沈璐依旧沉着。
她收回手,继续拨弄着佛珠。
“六太太说的对。”她缓缓道,“到底还是要注意一些。”
“只是我也好奇,今日六太太来这寺中做何?我听闻,六太太分明是不信佛的。”沈璐道。
此时刘蝉与沈璐已经相对而立,他们二人面面相对。
两人身后的秋狸与翠玉,皆静静伫立。
“夫人果真了解我,”刘蝉丝毫不掩,“我确实是不信佛祖,不信鬼神。”
“毕竟我心中无愧、无怨、无不安,信这些,又做什么呢?”刘蝉展颜,笑意稠浓。
沈璐默了一瞬。
沈璐知晓,刘蝉一贯是尖牙利嘴,又张扬凶狠的。
她轻轻叹出一口气。
刘蝉撇头瞟向她。
“你无愧,无怨,无不安,”沈璐叹息过后,便一字一顿缓缓,“你心中只有一个傅芝钟。”
“你活着,就好像是他的一部分。”沈璐一颗一颗地拨着手里的珠串。
她感觉浑圆的朱丹玛瑙正碾过自己的指腹。
她抬眼,径直观进刘蝉的柳叶眼中,“只是你这样的心思,他知道吗?”
说完之后,沈璐又收回自己的视线,她仍旧是那副与世无争的淡然样,好似刚刚咄咄逼人的不是她一般。
刘蝉嘴角的笑隐去。
他眉眼间似媚似妖的一团艳丽全然被打散。一层厚重的阴翳爬上刘蝉的脸庞,他的脸色沉沉,好像暴风雨前压抑的天空,其上无一只燕雀飞过。
这是刘蝉第一次在沈璐跟前露出这样阴郁的表情。
但不过尔尔,刘蝉便收了这副泥泞压抑的神情。
刘蝉眉眼松活,笑靥又一次乍现。
“夫人说的是,”刘蝉笑道,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心中只有傅爷,别无其它。”
沈璐掀开眼,又朝刘蝉看去。
“可仔细想想,夫人与我都一样,皆是在世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再无亲属。”他往沈璐的方向又走了一步,带着满身的阴翳逼近。
“可惜,夫人与我到底不同。”刘蝉慢条斯理地说。
“我心中尚且还有傅爷——而夫人心中,除了业障、孽债,还剩什么呢?”
他说到‘业障、孽债’时故意拉长声音,停顿片刻。
沈璐拨动佛珠的手陡然停下。
她的手猛然收紧,停滞在手心里的佛珠被沈璐紧攥。一颗一颗坚硬的朱丹玛瑙,似乎要被她嵌入自己的血肉。
还剩什么?
与大摆袖下紧握充血的手不同,沈璐的眉眼间,依旧是寂寥的远山。
刘蝉的目光落到沈璐发中的木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