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听着李娟雅这般的调笑,羞恼得跺了跺脚,嚷嚷道,“太太取笑奴婢!”
“奴婢哪里有什么意中人?”小鱼辩解,“奴婢……奴婢才没想这些……”
若是在外面,小鱼断然是不敢这样大声与李娟雅说话的。不过现在是在沐室,而李娟雅惯常接人待物无什么高低,与小鱼之间似主仆,也似姊妹,小鱼有时自然也就会随性很多。
李娟雅果然不在意小鱼这样大声对她说话,她拍了拍小鱼的手,“哪里有——我哪里有取笑你。这不是正与你闲聊吗?”
不知是独身一人,茕茕孑立居于南国,还是嫁进了傅府,多少有了妇人的身份,李娟雅如今的心境已与她初来乍到时骤然相同。
早时,李娟雅和深闺里的那些大小姐一样,说什么嫁人、娶亲、夫妻,都要百转千回,假意拈花嗅梅的。
现在,她却已经是能自若地与小鱼开玩笑了。
“那你所期的丈夫应该是什么模样?”李娟雅又问小鱼。
沐室的暖照开得足,盆中的水热腾,蒸汽簌簌上冒,将李娟雅的视线都模糊了。
小鱼轻手轻脚地给李娟雅按摩着肩。
她仍旧很害羞,口齿都有些不清,“太太问这些事情做什么呀……怪难为情的。”
李娟雅的声音柔和,她含笑说,“不就是聊聊吗?你和我说说,如果遇着和你描述一致的,我还可以给你留意呢。”
小鱼一听,也不再忸怩。
她低垂着头,假装去看自己的脚尖,“奴婢想的话……奴婢想自己以后的丈夫,能是高大的,能保护奴婢的。他可以没有什么大本事,但一定要对奴婢好,也要做人善良……最好会一门手艺,可以是木匠,也可以是会修手表呀门锁这些的……或者吹糖人也不错。这样奴婢跟着他,也能一起干活养家。”
“相貌……相貌,奴婢也不在意这些,”小鱼说,“重要的还是要善良,要孝顺父母,要耐心对小孩……还有就是,也要爱奴婢。”
小鱼说这些话时,圆圆的脸上全都是生辉的憧憬与明媚。
就好像马上就会有这么一个男人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一样。
李娟雅倒是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小鱼居然是这样的想法。
小鱼平时做事是踏实勤快,性子也机灵,但是她毕竟年龄尚小,性子里多少有些懵懂天真。却不想,在择偶一事上,她居然会如此现实。
“我还以为,你会说那些书生模样的男子。”李娟雅说。
小鱼抿嘴笑笑,“太太,那样的风流才子哪个女子不会倾心呢?只是这人各有各的命数,奴婢以为能过上独属自己的幸福,那便是极好的了。”
李娟雅听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确实是极好的了。”她自语一般喃喃。
的确,人各有各的命数。
谁也没办法否认这一点。
“那太太呢——”小鱼正想问李娟雅心心念念的丈夫是什么模样,话都快出口了,她才想起来,李娟雅都已经是夫人了!
也是因为傅芝钟几乎对李娟雅不闻不问,而李娟雅素日待人接物太过平和,叫小鱼一时懵了。
小鱼赶紧咬住自己的舌尖,绞尽脑汁想换话,“……那太太……”
她还没想好,李娟雅便反应了过来。
“无事的,你毋需在意,我清楚你的意思的。”李娟雅笑,“你是想问我,我在未出嫁之前,是怎样想象的我的丈夫,是不是?”
小鱼呆呆应是。
应完,她又很是局促,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对李娟雅行礼,“太太,太太,是奴婢口快越界了,还请太太责罚。”
李娟雅还坐在澡桶中,无法将小鱼扶起。
她立即坐起来朝小鱼摆手,叫小鱼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现下就你我二人,就当是些闺房话了!”
随着李娟雅的动作,木桶里的水都被激出来了些。
“说起来,我还待字家中时,其实全然没有想过这些。”李娟雅对身后给她添水的小鱼说,“我那时就是个书呆子,算是个痴儿。每天就喜欢看书、读报,还有在女校时请教我们的先生。”
小鱼倾耳细细听着。
这样的生活,不论是看书、读报,还是去女校上课,都是小鱼,和小鱼周身的丫鬟,都不曾拥有的生活。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观着李娟雅的眼中全是崇拜,“难怪太太知书达理。”
李娟雅理了理耳边的头发,她摇头,“我那哪里是算知书达理?不过是看了几本书罢了。”
说完,又回归主题,“要说我设想的叫我倾心的男子……”李娟雅微微抬眼,在自己放空的脑海中寻找朦胧的影子。
不知怎么的,前几日偶然穿过长廊,远远望见的那位“立先生”,忽然出现在了李娟雅的眼前。
他高瘦,看起来有些单薄,但是肩膀开阔。
他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可靠,皮肤有些白,但不是那些弯酸书生油头粉面的白,而是一种健康又自然的肤色。
……可是想这些又来干嘛?人都是各有各的命数的。
“叫我倾心的男子,”李娟雅笑着说,“那大概是没有的,就算是设想,我从来就没有过。”
“太太从未想过这些?”小鱼很是不解。
在小鱼看来,女子想象自己未来的对象,简直就是一种必然的反应。这样的想象是甜,是蜜,是叫人能徜徉的梦。
有的时候,小鱼一幻想起自己未来的丈夫张开手,把自己一把抱住,她都能裹着被子,在床上心里害羞又满足许久。
怎的李娟雅说没有设想过?
李娟雅点头,“对,从来都没有想过。”
“老实说,小鱼,我从未想过出嫁,也从未想过进谁的大院。”李娟雅淡淡说,“我娘家府上有大姊。大姊较我大三岁。家中的人都着急她,要她成亲。那些登门来拜访我大姊的先生,他们什么的百态,我都见识了个遍。”
小鱼还是不懂,她只笑问,“那太太不想嫁人,是想着以后出家伴佛吗?”
李娟雅的眉眼舒展,她的鹅蛋脸上露出一个很平静的表情。
她仰起脸,望向自己上方沐浴室墙上以梨花木雕的小窗。
那小窗虽小,却连接着外边的星河。
“那也不是,”李娟雅说,“我年少时,心中无情爱二字。只想女扮男装,成为一个先生,然后去救那些被虐待、被欺负、被压迫的稚儿穷人残人。”
小鱼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女子的想法竟能是这样。
她被李娟雅说得一愣一愣的。
而李娟雅凝着顶上那扇小窗。
梨花木的雕花将天际的星河割裂,从一块一块的间隙里,李娟雅能感觉到那些珍珠一样的星星,正在徐缓斗转。
几许的沉默后,李娟雅忽然又说,“小鱼,你说我去求六太太怎么样?”
她问,“若我去请求六太太,我说我还想去学堂上学——你觉得,六太太他会允许吗?”
太太(四)
四十二.
“这都来傅府一两月了,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刘蝉抱着刘菊方,睡在院子里的长摇椅上,懒懒地问一旁座位上的李娟雅。
李娟雅面对刘蝉还有些紧张。
但较以前她张皇得说不出话,已经好上许多,“回太太的话,我在府里住下,一切都好。”
她对刘蝉绽出一个笑容来。
刘蝉掀开眼皮,视线落在李娟雅脸上落落大方的笑容,凝视一瞬。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正好,刘菊方在刘蝉的怀睡得舒服,光晕打在李娟雅娇嫩的脸上,模糊了她的稚气,把她的笑容显得越发成熟内敛。
几乎快与每一个后院中的太太无异。
“你倒是不蠢笨,”刘蝉收回视线,嗤笑说,“到底是大家出来的小姐,不过瞬息就能适应得了环境。”
李娟雅从容地朝刘蝉道谢,“多亏了太太的照拂。”
刘蝉懒得与李娟雅客套。
李娟雅也没什么值得他客套的地方。
“你来,是找我何事?”刘蝉开门见山。
他半眯着眼睛,躺在椅子上,浑身懒怠。
李娟雅望向座位上的刘蝉,想看刘蝉的心情如何。她多少还是有些忐忑,自己等会要说出的话的。
然而,李娟雅看不出刘蝉究竟如何,他疏懒地化在阳光中,仿若全然无害。
刘蝉似乎对她的主动造访颇有兴味,又似乎是抽出个时间想随意打发她。
李娟雅摸不准刘蝉的态度。
她抿了抿嘴,迟疑了片刻。
她身上曾经少女懵懂的气质虽是沉淀了下去,可李娟雅到底还是个离家不久的姑娘,心机也好,城府也罢,她都无甚。
如今这番来造访刘蝉,她也是仰仗一时兴起的勇气。
没等到李娟雅作答的刘蝉也不急。
他翻了翻眼皮,睥了眼面上犹豫不定的李娟雅。
刘蝉能猜到李娟雅这次来,多半是有什么事情要相求于他。
然他还没有善解人意到亲自去询问。假使李娟雅自己能说出口,他便听,假使李娟雅自己都不敢开口,他就当不知道这回事,随便几句应付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