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旧是黏在一起的亲密无间。
到了晚时,刘蝉与傅芝钟于庭院里散步,他才似是调整好了状态,和傅芝钟交谈。
“……傅爷,”刘蝉轻轻唤了一声傅芝钟。
此时,他与傅芝钟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座下铺着一层厚实的垫子。
傅芝钟偏头看向刘蝉,淡淡嗯了声应下。
“傅爷,我一直以为……我那名字,是我生母生父随便给我取的。”刘蝉左手捧着些鱼食,右手随意地往池塘里撒。
“毕竟,傅爷你说——哪有谁家的父母,会给自己稚子取名这个兽性的‘虫’子旁?”他自嘲似地说。
时至立春,气温回升,池塘里的鱼便多了起来,几尾红尾、金尾的鱼聚在刘蝉脚下的池塘,摇着尾巴等着吃食。
刘蝉说话时没有看傅芝钟。
他双眼低垂,视线落在这些鱼身上,神色间有一种少见的忧郁。
傅芝钟也随着刘蝉一起观赏着水里悠悠的鱼。
池塘里的落叶腐木前几日已经被仆役清理了干净,整个池子又变得清澈干净,连水底下各异的石头上的淤泥与纹理都能被看清楚。
向无波澜的水面望去,几尾鱼就好像在树枝与天空中穿梭。它们聚在一块儿,就好像红金相间的小风暴在空中迁徙。
傅芝钟微微抬眼,就看见刘蝉正漫不经心地一手捻着几粒鱼食,萧萧洒落到水中。
刘蝉一截骨感白皙的手腕,从暗沉的貂皮袖口里露了出来。也许是因为夜晚环境的阴翳,他伸出的那截手腕是说不出的莹莹,让人移不开眼。
“傅爷,你说有谁家的父母,会把稚子命名为‘蝉’呢?”刘蝉低声念着,“这个蝉字,小虫,是畜,总是要低人一等的。谁家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不做人上人,还是做那小虫、小畜?”
“我原以为,我那对亲生父母定是仇我的,或许他们本就不愿生下我——只不过因为意外——故而才会给我取这个名字。”刘蝉说。
傅芝钟一向是知道刘蝉的敏感的,毕竟刘蝉是他带着长大的孩子。
事实上,刘蝉的神经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纤细。
“那如今呢?”傅芝钟问,“如今你觉得,你的生母给你选这个名字是有何含义。”
傅芝钟并不安慰刘蝉,也不说刘蝉太神经质太小家子气,连个名儿都要七弯八拐地想这么多,只是平平地问他。
刘蝉闻言,笑了起来。
他向下覆左手,将其间的鱼饲尽数散落在池塘中。
等鱼食抖落个干净,刘蝉拍了拍手,把手心的小屑去干净。
他转头望向傅芝钟,“那意义太生好笑了。”
什么蝉虽是小虫,却鸣声震耳,是谓能醒世的虫。这样的期望——又是振聋发聩,又是惊醒世人——未免也太大了。
刘蝉想,那取名字的先生,肯定是个激进的革命派,或者说梦想在乱世里立业的读书人。
“太不切实际了,太荒谬绝伦了,”刘蝉说,“于我,也太不符合了。”
刘蝉含笑看着傅芝钟,他面上的沉郁褪去,又是一派与往常无异的狡黠轻快。
“傅爷,你说是不是?”刘蝉问。
傅芝钟亦转头与刘蝉对视。
他没有回答刘蝉这个问题,而是转而问,“小蝉,此次过后,你思念你的生母生父吗?”
刘蝉听完完全不犹豫,直接摇了摇头。
“怎会如此,傅爷。”刘蝉哂笑一声,“左右不过是没见面的陌生人了。我的母亲,听云姨说是个大善人,只可惜命薄,我没见过她,又怎么会思念她?我那父亲,我不仅没见过他,还听闻他是个酒鬼、赌鬼,他又有什么值得我思念的?”
“不过是突然知晓,其实我的双亲并未我想象的绝情……而是多少有些温情,叫我怔怔罢了。”刘蝉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凝着傅芝钟的视线绻绻。
刘蝉幼时自然是怨过自己的父母的。他怨他们生下了他,却把他丢到这样的地方,任由他自生自灭。如此还不如自他一出生,就掐死他好。
大些了,刘蝉对自己的父母已然无感了。无用的怨意恨意早被他摒弃,他每天脑子里想的只有怎样活下去。
后来,刘蝉被傅芝钟领进府了,不愁吃也不愁喝,傅芝钟于他而言似父似兄似长似夫,父母这单薄的二字,完全被刘蝉漠视个彻底。
而现在,在刘蝉过得放肆又惬意时,他忽而知晓了至少自己的生母是爱他的,她会为给他择名字而煞费苦心。尽管这份爱意微薄,又在时光中漫漫了二十二年才传到他的耳边,但也足够让刘蝉无措。
毕竟刘蝉生来也没接受过多少温情与爱意。
只是斯人已逝,再怎么无措也不过是少顷茫然。
“不说这些了,”刘蝉笑笑,“傅爷带我去归乡探望,我怎的还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傅芝钟扫了刘蝉一眼。
他没说什么。傅芝钟看刘蝉已然放下了心中悸悸,也不再多问。
“不过傅爷,你可想念思念先父先母了?”刘蝉问。
傅芝钟侧目,眼中古井无波,“为何这样问?”
他反问道。
“今年祭祖不知怎么,傅爷没去扫先父先母的墓,令我不解罢了。”刘蝉答。
以往祭祀傅芝钟都是要去扫自己父母的墓,但是今年却只去了自己爱子爱女的墓。
“你忘却了。”傅芝钟移开视线。
他注视着他与刘蝉面前的池塘,静静地说,“今年傅晚玉弱冠,初成人,是大席大生。我如何去祭拜先父先母。”
刘蝉这才反应过来。
他有些后知后觉地望着身边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依然冷漠的傅芝钟。
刘蝉想,大概傅爷还是怨怼自己的父母的。
否则也不会在稚子二十的阴寿时,选择不拜父母,只奠子女。
“傅爷。”刘蝉起身,绕过小石桌,走在傅芝钟的背后。
他站着,伸出自己的双臂从后面搭在傅芝钟的肩上,抱住傅芝钟。
刘蝉把自己的头置在傅芝钟的肩上,他细腻的脸一点一点地蹭着傅芝钟,像撒娇一样。
“傅爷,都过去了。”
刘蝉说。
傅芝钟由着刘蝉从背后抱着自己。
他的目光还在池塘上徘徊。
没了刘蝉时不时投下去的食,几只鱼已经倏尔散开,不知道藏在哪处石头缝中。
整块偌大的池塘沉静着,倒影了周围整片寂寥又略有阴阴的世界。
有时候,傅芝钟看着这样的池塘,也会在想——他的母亲,抱着他连话都还不会说的稚子跳进滚滚长江后,他们会不会最终停留就在哪片寂寥的池塘里?
他的母亲和他的稚子,会不会和落花、黑鱼、水中的枯草一起,曝尸于某处静谧的月光下?
那大概是不会的。傅芝钟清楚。
长江滚滚东流,人也好,还是其它那些什么兴衰、胜败,都会被冲得七零八落的。
傅芝钟感觉到身后的刘蝉抱紧了自己。
他伸手,和往常一样拍了拍刘蝉交叠搁在自己胸前的白手,
“都过去了。”许久之后,傅芝钟说。
他神色始终冷淡。
“早就过去了。”
他说。
猫与人(一)
三十一.
立春以后,傅芝钟便又忙碌了起来。
换下这十几日来居家的便服,穿上军装,套上军靴,他便又变成了市政厅里不苟言笑的傅芝钟。
不知是不是这十几日里被滋润得不错,刘蝉自送傅芝钟上车后,心情没太低沉。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里,躺在贵妃椅上翻滚一圈,还喟叹一声,“真是好久都没躺着了——这乍一躺下来,身子骨都舒开,还怪舒坦的!”
秋狸端着果盘上前,含笑调笑刘蝉,“这舒坦是舒坦,那也比不了太太这些天睡着的大床。”
她一个老姑娘,开口便是床,一点儿都不害臊。
刘蝉也并非等闲之辈。
他撑着脑袋,斜睥了秋狸一眼,“那还用说?”
刘蝉懒懒说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那儿叫我心驰神往?”
他说这话时,托着头的小臂从大衣肥大的袖口露出。
刘蝉右手腕上带着一个无花纹的金镯。他皮白,可衣服与贵妃椅又都着深色,金镯松挂在刘蝉的臂,在暗色的环境里,金好像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金镯就像是数道流光暗华,在刘蝉的手臂上缠绕,叫人移不开眼。
秋狸不接刘蝉这浑话了,毕竟主仆之间的玩笑打趣总归有度。
她放下手里的果盘,只看着刘蝉笑。
这十几日刘蝉归来后,他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变好。原本苍白的嘴唇有些血色,脸蛋上长了点肉,都冒出了点儿脸蛋尖——这令刘蝉多了几分怜人的味道。
方才刘蝉转眸瞥秋狸一眼时,眼波横生,端的是一副欲语还休的美人状。
秋狸都忍不住在心中暗叹,自己服侍的这位夫人,果然是好颜色。
“秋狸,你可念过故乡?”刘蝉拾起一枚剥了皮的枇杷,颇为随意地问道。
秋狸看向刘蝉,有些诧异,“太太怎的突然问奴婢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