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还会懒洋洋地指着地上某些碎片,问自己副官,“这是哪家送的茶具?一听这声就是烂货,给他们穿小鞋!”
“穿最大号的小鞋!”立知秋一般会补充说。
本性勤俭节约,心痛地看着满地的碎屑,副官只能强忍毙掉自己这个麻烦长官的想法,面无表情地应是。
一路上,立知秋四处打量了一番傅府院内。
傅府修建得早,每个院落之间泾渭分明。
不像现在许多院子学洋人讲求互通,一个院与一个院几乎都是独立的。
尽管这些院子各不相同——立知秋一路上路过三个大小不一,风格也各异的院子,一个红墙青瓦,一个白墙黑瓦,而另外一个则是灰墙灰瓦,还搞了些墙雕。
但是它们全都孤立地散开,又完完全全地被封闭在傅府这个大院子里,谁都出去不了。
立知秋推了推眼镜。
他随着仆役正走上一条蜿蜒的石头路。
这条石头路是傅府早早便修好的,年岁已深,或许比立知秋都要大许多岁数。路上的石头已经被人和雨水踩踏得光滑,一点儿也不硌脚。
立知秋的布鞋踩上去,隔着柔软的鞋垫,还感觉自己的脚心被按得有些舒服。
立知秋埋着头,看这些被自己的脚板心碾压过的石头。
有些石头还是有些尖头,它们高高冒起,比其它石头要高出一截。
立知秋坏心眼地多踩了它们几脚,要把它们踩矮一些。
“那是谁?”突然,立知秋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抬头,目光直直地射向不远处的长廊。
那里正有个亭亭的女子带着一个丫鬟望着他。
那女子具体是什么样子,立知秋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并无这么好。
仆役也看过去。
他定眼一看后答道,“回大人,那是七太太。”
立知秋的脸上空白了两三秒——七夫人?那是谁?傅爷的傅府里面有这号人吗?
他从来不记人,尤其是无用无趣的人和蠢人。
立知秋冥思苦想片刻后,还是没什么头绪。
他又看了一眼那个摇摇朦胧的女子,只得作罢。
算了,总归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立知秋想,如果是要紧的人,他肯定会记住的。
于是立知秋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各异的石头,继续自己的踩石大业。
他踩石头踩得乐在其中。
世间绝大多数世人觉得有趣的事,立知秋喷之以鼻,说无聊之极;而世间绝大多数人觉得无趣的事,立知秋却兴致勃勃,玩得顺手。
立知秋刚刚给他每一块踩过的石头编了一个名字,小一、小二……这样的名字。
他打算等会儿离开原路返回时,他要再这么踩一遍石子路,试试自己能不能准确地喊出这些石头的名字。
如果自己记得,那他就是最强的人。立知秋在心里兴高采烈地想,提前把自己的奖项预设一下。
而沉迷于踩石头的立知秋不知道,旁边的长廊上,李娟雅正停下脚步盯着他发愣。
她本来是要去四太太院里做客的。
“……那家公子是何许人?”李娟雅轻声问小鱼。
小鱼回答,“太太,那是立先生,奴婢只知晓这位先生本事通天、博学多才、神机妙算。”
本事通天、博学多才、神机妙算。李娟雅默念了一遍这三个词。
李娟雅又问,“如今年岁多少,你可知?”
“乃是弱冠,太太。”小鱼答。
弱冠……李娟雅垂下眼,在心里小心翼翼地想——
那是与她相配的年龄。
小鱼答完,偷偷去看李娟雅脸上的神情,“太太,怎么了?”
李娟雅面上的怔然缓和,她笑了笑,“无事,不过是乍看到陌生男子,有些好奇罢了。”
她说着,还打趣了自己一句,“瞧我这样子,跟媒婆问八字似的。”
小鱼也跟着笑了起来。
主仆二人遂继续在长廊上走。
走了几步快走到一处假山背后,要看不到那条石头路时,李娟雅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立知秋的方向。
她与那位“立先生”是背向而行,此时他已经远走,李娟雅快要看不见他欣长的身影了。
他修长、清瘦,然而他的手很大,腿也很长,脸上带着一副眼镜,看着很斯文。
他也许是看了很多书的人。李娟雅想。
李娟雅转回头,她感觉他藏蓝色长袍的衣角在她的眼中,那片衣角轻轻拂起了,又落下了。
猫与人(四)
三十四.
果然如傅芝钟所说,立知秋和刘菊方确实是相处得颇为有趣。
被丫鬟们压着梳了个中分,胸前别了个蝴蝶结领带的刘菊方,它端坐在位置上,不舔自己的猫爪时,看着确实是人摸人样的。
“夫人,这是您的猫吗!”立知秋一来就蹲到刘菊方跟前,拿脸凑近刘菊方。
刘菊方被这个突然放大的人脸吓了一跳。
它向后缩了缩,对立知秋露出自己的双下巴。
座位上的刘蝉没有反驳立知秋的那声‘夫人’,他像是没听出这称谓有什么不对似的,含笑作答,“对,它叫刘菊方,立先生唤它菊方就好,今年恰巧是七岁了,性子活泼。”
立知秋闻言咂摸咂摸,“它居然还与夫人同姓!”
“那是自然,”刘蝉道,他看向刘菊方,“不过喊它全名时也不多。平日我亲近它,就喊它菊方,它闯祸了,才叫它刘菊方。”
刘菊方听见刘蝉叫自己的名字,机警地动了动自己的耳朵。
它转转眼睛,也向刘蝉看去。
刘蝉也看着这只面上狐疑的胖猫,自然知道它在想什么。刘蝉嗔了它一眼,和它解释说,“没说你坏话!在和立先生介绍你!”
刘菊方甩甩自己的尾巴,这才放下心。
它往后挪了挪自己的屁股,和自己面前的立知秋拉开些距离。
刘菊方对眼前立知秋的那张大脸不为所动,它眯着眼睛,揣着自己的爪,团在座位上,表情很是惬意。
刘菊方不动,立知秋也不动,他两腿的膝盖曲在胸前,蹲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刘菊方看了半晌。
而刘菊方不动如山地眯着眼,任由立知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作为一只成熟的猫,刘菊方晓得自己皮毛顺滑、身体强壮,不论走到何处,都是注定万众瞩目的猫。
刘蝉看着下面半蹲的立知秋和沉稳一团的刘菊方,只觉得他们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对峙起来分外好笑。
他拍拍身边秋狸的手臂,要秋狸也去看。
秋狸看一眼,也笑了。
“傅爷还真没说错,”刘蝉对秋狸小声说,“立先生一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菊方。”
秋狸笑着,压低声音回道,“回夫人的话,能和菊方相处,那说明立先生着实是有一颗赤子之心。”
刘蝉回想了几番自己听闻的有关立知秋的传闻。
“那倒也是。”刘蝉挑了一下眉,和秋狸相视一笑。
就在刘蝉与秋狸悄声闲聊时,一直蹲着地上的立知秋突然开口,
“夫人,你的猫好生胖。”
“我方才看了许久,”他扭头望向座位上的刘蝉,很笃定,“我确信这猫不是皮毛蓬松,就是肥胖!”
刘菊方猛地睁开自己的猫眼,它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前这个胆大包天的两足兽。
院子里的人除了傅芝钟和刘蝉,从来没人敢说刘菊方肥胖。
傅芝钟是向来不多言刘菊方什么的,刘蝉大多数时候说它胖得跟个球,也是半开玩笑。而至于那些仆役丫鬟,自然从来不敢说刘菊方胖,都是说的‘敦实’、‘健壮’这样的好词。
立知秋摸摸下巴,还仗义执言,“肥胖得不像只猫,倒像是个球。”
刘菊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猫耳朵。
它不再趴在坐垫上,转而蹲起,高高翘起自己的尾巴。
而座位上的刘蝉以手挡嘴,笑出声,“对,菊方是胖了许多,前月有洋医生来看它,都说它不可再胖了。我如今都在控制它的吃食了。”
刘菊方闻言大惊失色,猫脸上露出一个备受打击的表情。
它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刘蝉不仅不帮它说话,还附和一个外人也说它胖了!
刘菊方瞅瞅眼前这个戴着一副小圆眼镜的人,又瞅瞅座位上嘻笑着看向它的刘蝉,忽然它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等等……不对啊,胖一点,有什么不好的?
它只是一只猫啊,胖点不是更可爱吗?
想通了这一点,刘菊方又陡然放松下来。
它揣着手,趴回坐垫里。
“咦?”立知秋眨眨眼,“你居然不生气?”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刘菊方,问它,“刚刚你都站起来了,不是应该很生气的吗?怎么又不生气了?”
刘菊方眯开一只眼睛,扫了立知秋一眼。
它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坏得很,居然喜欢逗猫。
而且看刘蝉暗地里给它递过来的眼神,刘菊方知道自己惹不起。
于是刘菊方立起来,在立知秋好奇的目光里转了个身,施施然地拿屁股对着立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