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姨笑眯了眼睛应下来,“诶!”
她说完,又看向傅芝钟,“不知这位是——?”
傅芝钟看向云姨,还不待他说什么,刘蝉便抢先回答了,“这是我先生!”
刘蝉一说完,脑子一懵,他暗自咬下舌尖。
刘蝉暗恼自己怎么就嘴快,说傅芝钟是自己的先生了?夫人唤自己的丈夫是谓先生,太太唤夫主,那应当是喊老爷才是的。
而傅芝钟居然没有任何反驳,甚至连神色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看着云姨,颔了颔首,面容冷淡地坐实了自己先生的身份。
云姨点头噢了一声,她有些意外刘蝉进了高门,做的居然是夫人。
但这样的意外更快被一种高兴所代替,云姨眼角的笑纹更深了,“那就好,那就好,好!”
她连说了三声好,语气里是说不出的欣喜。
夫人与太太,看似没什么差别,有时这两者还同食同居,但是其中的天堑,云姨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这世上从来只有互赠妾与姨太的事,却从未有赠妻一说。妻是脸面、是尊严、是夫的一半的化身,而妾或者说是姨太,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行了夫妻之实的下人罢了。
云姨接着说,“那这是你先生陪你回老家看看了?”
刘蝉听着云姨说的那个‘你先生’,有些羞怯地偷偷抬头,觊了眼傅芝钟。
恰好刘蝉的视线被傅芝钟捕捉到。傅芝钟偏头,刘蝉看见,傅芝钟漆黑的眼里露出几分薄薄的笑意,也不知他是在笑此时羞得耳根发红的刘蝉,还是什么。
于是刘蝉悄悄撒娇讨饶地晃了晃傅芝钟的手臂,要傅芝钟不笑他。
“对的,云姨,”刘蝉这会儿已经去了起初的张皇与尴尬,摒去无措。
他重新带上了笑脸,“我原先还不晓得你与我生母是老乡,还是……还是我先生帮我查到的。”
云姨眨眨眼,并不意外这个答案。
刘蝉身边这位先生看着就是个气宇轩昂的,能帮刘蝉查这些东西倒不奇怪。云姨估摸这位先生应该是一个富贾,富贾大多也都是放浪形骸的,院里没这么多规矩。
“我自你七八岁便辞去了,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云姨笑说,说着她又有些感伤。
自她二十有七离开那染缸一样的勾栏院,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云姨看着跟前清瘦单薄、形貌昳丽的刘蝉——他都已经比她高了,她心中涌出些物是人非之感。
但相聚总不能是愁伤的,云姨赶忙把心窝的伤感敛去。
她转而邀请刘蝉与傅芝钟,“要不要进屋里坐坐?我家那口子今早去城里了,屋里我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云姨指了指自己门后的家。
刘蝉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通过那扇半开的门,可以窥见云姨家中收拾得整齐的庭院。
那院子中没种植什么名贵的花卉,也没有什么奇石珍品。就是普普通通的农家院子,院子边缘是几堵泥墙,墙边放着芦苇杆捆的扫帚,和几个竹片编织的小篮小篓。院中种了些绿油油的白菜,其中有些小鸡正扇着翅膀到处走。
傅芝钟不作回应,他等刘蝉表态。
刘蝉斟酌片刻,还是婉言谢绝,“不必了,云姨,太耽误你了……我这番来,也不过是看望你。看你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虽说现在刘蝉心里那些尬然消了不少,但若要他和云姨坐下,刘蝉觉得自己又得词穷地不知聊什么好了。
为了避免那相顾无言的状态,刘蝉说什么都要拒绝。
云姨也不介怀刘蝉婉拒,她笑笑又问,“那小蝉你要去村里的祠堂看看吗?”
刘蝉愣了一下,“祠堂?”他没料想到这村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刘蝉侧过头,看向傅芝钟,柳叶眼里全是失措。
这简直就是打得人措手不及。有这种跪拜列祖列宗的祠堂,刘蝉若真是夫人那还好,他自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挽着傅芝钟一起去。
但刘蝉并非是夫人——他只是一个姨太的身份。
云姨说,“对,就是我们村的祠堂,还是今年才翻修好的。你父母的牌位都在祠堂里立着的。我带你去看看吧。”
“难得你能回来一次,去看看也总是好的。”她说。
刘蝉的脑子迅速转动着,他正思索着用什么理由才能推拒掉云姨掉这个邀请,又不至于让她奇怪,旁边久久未言掉傅芝钟却开了腔。
“如此,那便去吧。”傅芝钟说。
他低头望着刘蝉,从容不迫改挽为揽,半搂着刘蝉,“我还从未拜访过小蝉的宗祀。”
他说。
而刘蝉仰着小脸,他睁大了眼睛,和受惊时的刘菊方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刘蝉和傅芝钟对视半晌——从傅芝钟那双狭长的眼里,刘蝉看出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尽管那笑意很浅薄,也全然没有丁点恶意,但还是叫刘蝉差点当场闹出红脸。
归乡(三)
二十九.
傅芝钟和刘蝉来的这个村,其实是有名字的。名字很简单,就是刘家村,顾名思义就是全是刘姓人家的村子,村里的人,多少带了些血缘关系。
云姨带着刘蝉和傅芝钟穿过乡间小道时,村里许多人都与她打招呼,态度熟稔。
“云婶,这是去哪恁?”挎着菜篮的妇女上前问道。
妇女有些好奇地打量云姨后面跟着的傅芝钟和刘蝉,“你家里头来客人来嗦?”
云姨笑眯眯地和她握了握手,她只说,“对的,我带家里的后生去祠堂看看。”
妇女哦了一声,也不深究,她照常和云姨寒暄几句,就匆匆往家里走了。
等妇女走远了,云姨转回头给刘蝉说,“那可以说是你生母的六表妹,去年刚生了个大胖小子”
刘蝉惊讶了瞬息,他和傅芝钟对视一眼。
“是我生母的六表妹?”刘蝉说。
“按辈分,你还得叫她一声外姨。”云姨点头。
她边走还边指着路两边的一些土坯房子,“这敷了泥的房子,里面是你二爷,年过花甲,但是精神气足,嗓门大得很。那院里——你瞧瞧——有葫芦藤的,那是你外世祖,她老人家昨天还在路上遛弯儿。”
刘蝉顺着云姨手指的方向挨个看了遍,他越听,越觉得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
刘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茕茕孑立这么多年,一下子居然冒出了这么多个长辈。云姨指点江山似的左点右指,那些个亲戚就跟雨后春笋一样,倏倏地冒出一大片,叫刘蝉一阵茫然。
傅芝钟看刘蝉眼中无神,自是知道他现在已经怔住了。
傅芝钟也不打扰还惑然的刘蝉,只是扶着刘蝉的手默默地紧了紧。
他搂紧了些脑子里一片浆糊的刘蝉。
此时,他们正走下一处土坡,农家的土坡全是靠脚踩出来的,并无平坦的楼梯,脚底稍不注意,就会打滑。
到刘家村祠堂,需走一段僻静泥泞的小道。大概是路没修好,又或者是除了祭祖去祠堂的人少之又少,那道路并不明晰。与其说是道路,不如说是人的脚印一串连着一串拼凑出的贴画。
人走在其中,就像是在半尺高的杂草中穿梭。随着腿的迈开,那些细长的草刮过裤子,留下一道又一道不痛不痒的触感。
云姨在前面领着,傅芝钟和刘蝉跟着她走在后面。
不远处有安保队的在默默跟着。
刘蝉走了一段路之后,脑子便清晰了起来。
他回过神,脸上的呆滞尽数化去,“傅爷,我竟没料到,我居然是有这么多的亲戚。”
刘蝉啼笑皆非地扯了扯傅芝钟的衣袖说。
这么多年以来,刘蝉一直以为自己的亲属只有刘菊方那只胖猫。
傅芝钟瞥他一眼,淡淡道,“不过是有血缘的陌生人罢了。”
他这话说得毫不留情,甚至有些冷血。
如果被其他人——哪怕是再不重视血缘亲缘的人——听见,少不了要瞠目结舌。
但刘蝉却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确实是如此,傅爷。”
刘蝉乍时听闻云姨和自己说道,谁谁谁是自己什么亲戚时,确实是张皇了片刻。那是因为刘蝉从未接触过什么亲戚,也没有这方面的概念。
父母对刘蝉而言,都只是两个苍白遥远的字符,更何况是亲戚?
这一下忽然有人告诉他,刘家村整村的人都是你的亲戚,自然是打他打得措手不及。
而刘蝉缓缓,也反应过来了,其实有那么多的亲戚也无所谓。他不会因着这所谓的血缘,就去优待谁。
二十二年以来,刘蝉没有感受过血缘的温暖,他是在摸爬滚打中长大的。人世间唯一的暖都是傅芝钟给他的,他又为什么会对血缘这个东西另眼相待?
傅芝钟对刘蝉的应和嗯了一声。
听不出他的态度。
前边的云姨全然不知道傅芝钟和刘蝉方才大逆不道的对话。
她带着刘蝉和傅芝钟爬坡上坎,走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才到祠堂门口。
“此处便是祠堂了。”云姨推开祠堂的大门,转头对傅芝钟和刘蝉说。
刘蝉一面端详面前这座砖石垒砌的小院,一面随着云姨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