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蝉脸上的笑容不变,“未曾想我也有一日会被这样夸赞。”
南国里的人少言傅府的男姨太,这种少言并非是敬重,而不过是对傅芝钟的惧意。
“所以,”傅芝钟神色淡淡,“我便替你拒绝了他。”
刘蝉笑道,“那自然是要拒绝的,我与立先生都不相熟,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与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玩得到一块儿?”
傅芝钟想了想,“其实亦可。”
他说,“刘菊方应当可以与立知秋玩到一块去。”
刘蝉,“……”
刘菊方那只胖猫还能和立知秋玩好?立知秋还会猫语不成?
刘蝉笑出声,“傅爷休要逗弄我了,等会儿墨水都磨不好了!”他说着曲指拭了下自己的眼角,方才他险些都笑出泪了。
然,傅芝钟认为此法可行。
他说,“下次立知秋再对我说想寻你玩,我就给你应下来,你拿刘菊方去糊弄他就好。”
刘蝉以为这是傅芝钟的玩笑话,他扭头去看,却发现傅芝钟面目沉静,毫无打趣之意。于是刘蝉只能哭笑不得地答应下来,“好,若是立先生来访我,我便将菊方喊来与他相处。”
傅芝钟闻言,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闲聊了半天,刘蝉的墨磨得差不多了,傅芝钟也提笔开始写对联。
傅芝钟习惯用的便是他手上的紫毫笔,此笔锋尖刚硬,兔毫坚韧,宜于写端庄方正大气之字。正好与傅芝钟的字相匹。
写字时讲求静心静气,因此傅芝钟一抬笔,刘蝉便静下来研墨。
他手中的墨锭不断垂直打圈,锭下的砚台石质细腻,亦有锋芒,磨动时好像用掌心抚摸一匹略有些糙的布匹,时顺畅,时又有阻堵。
傅芝钟和刘蝉二人不交谈时,书房便静了下来。
一旁的窗帘半掩,冬春之交的阳光铺了进来,透过窗台的花草,一束又一束,人能清晰地看见光的轮廓。
有一两束光漫到傅芝钟的书桌上了,刘蝉偏头去看,恰好看见傅芝钟被光照得莹莹发亮的半张脸。
尽管阴影能叫人遐想,而光总是刺眼夺目,时人看光总是几息便不能直视。但光是沉着的,它能模糊所有东西。在刘蝉眼中,被阳光浸了半张脸的傅芝钟一下便柔和了起来,绵绵的公子温润一时从傅芝钟的身上闪现。
“傅爷可累了?”刘蝉在心中默数到第二十幅时,傅芝钟放下了手里的笔,转转自己的手腕。
刘蝉亦停下手里的墨锭,从小凳上起身走到傅芝钟身后给他捏捏肩膀、手臂。傅芝钟身上的肉紧实梆硬,刘蝉的手捏了几下就酸了。
傅芝钟也不让刘蝉捏久了,握着刘蝉的白手把他拉到身边。
“小蝉,”傅芝钟忽然喊了声刘蝉。
刘蝉望向傅芝钟,“怎么了,傅爷?”他问道。
傅芝钟停顿片刻。
他漆黑的眼凝望着刘蝉,凝视了一瞬,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李娟雅可还好?”傅芝钟敛目说。
刘蝉当然心知傅芝钟怕不是想说这话的。
但他也没有深究刚才傅芝钟止住的话头,刘蝉笑笑,“她自然是好的,上次傅爷与我说了之后,我就找她聊过天,平日也安排秋狸多去照拂一下她。”
“最近几日她与四太太走得亲近,两个小女儿家的玩在一块,也算是做个伴儿。”刘蝉说。
傅芝钟嗯了一声。
他本就不怎么在意李娟雅,不过是为了履行对为自己牺牲的下属的承诺,而答应去庇佑这个小姑娘的。
“你看着便好。”傅芝钟语气淡淡地说,他抬起笔,又瞥了刘蝉一眼,“后院的事你处理就是了。”
刘蝉坐回自己的小凳,又乖乖地给傅芝钟磨墨。
“我晓得的,傅爷。”刘蝉笑眯眯地道。
立春(四)
二十五.
初六时,四夫人沈氏约刘蝉午后来院里喝茶听曲,刘蝉禀了傅芝钟一声。
傅芝钟从书中抬头,自然颔首应允。左右不过是午后几时,他没有不放行的道理。
“你这番请到的又是哪出的戏班?”刘蝉带着秋狸含,进门口就问。
四夫人沈氏见刘蝉进来了,嘴角带笑。她执着刘蝉的手说,“那还能是哪里的戏班?自然是我们南国的尚雅班。”
也许是因为在暴雨前压抑的地方,人总是喜欢寄托自己的紧张于种种放松的消遣。南国里的戏班众多。
但名气大的也就是三家,一是沈氏所请来的城中的尚雅班,二是在城南的风骨社,三则是在城北的满堂闽剧团。这三家各有各的长处,各居北中南,互不打扰。
不过其中的爱恨情仇倒是常被时人津津乐道,比如什么尚雅班的小旦恋上了风骨社的社长,因求而不得愤嫁他人,结果人嫁了,这风骨社社长却又悔了,千方百计挽回这小花旦……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你还是最爱听尚雅班。”刘蝉和沈氏一齐落座,“我是听不出这些咿咿呀呀,有什么不同高低的。”
沈氏掩嘴作笑,“哪有什么不同高低,不过都是听个乐子罢了。”
她说着,顺便吩咐丫鬟们将瓜果摆上来。
沈氏的小院收拾得玲珑可爱,不像刘蝉的那般奢华,也不像沈璐的那样阴翳,她本就是一个富有小女儿情调的人。
她院子里有一条浅浅的小河,河水干净清澈,连底部鹅卵石上的细斑都能看清。其中喂了几尾鱼。
河边种植了许多明艳的花草,或娇或艳。梨树枝头三三两两地挂了几个鸟笼,里面的鸟声音都清脆,小爪在笼里的横木上蹦跶。
“怎的今天没见你唤李娟雅来?”刘蝉环视一圈后,状似无意地问。
沈氏一边拿热毛巾擦手,一边说,“七太太一个小姑娘,哪里有性子陪我听这些咿咿呀呀的?她喜欢读书,我也不想打扰她的清静。”
刘蝉接过秋狸呈上来的茶杯,他低头对着碧绿的茶水浅浅吹了口气。
茶水的热气冒到他的鼻尖。
“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刘蝉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笑着说。
沈氏含笑点头,“那确实是,七太太确实有大家小姐的风范。”
“你亦不差,”刘蝉放下茶杯,抬眼看向沈氏,打趣道,“你性子一贯温婉,气质又是极好的,倒是更盛李娟雅那小丫头片子一筹。”
沈氏闻言,笑得杏眼弯弯。
“我这三十有五的老妇了,哪能给七太太比?”她说着,轻巧地拍了刘蝉的手臂一下,“你快莫戏弄我了!”
刘蝉懒懒地斜靠在座椅上,姿势随意。
“傅爷待李娟雅就像待妹妹一样,”刘蝉说,“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
他说这话时,斜睥了沈氏一眼,狭长的狐狸眼里幽深。
沈氏愣了愣。
“妹妹?”她重复了一遍刘蝉说的话。
刘蝉一手托腮,嗯了声,“对,是妹妹。傅爷不过是心善,照拂这个小女孩。”
沈氏满脸怔然。
她原先以为七太太李娟雅,是和她还有五夫人林氏相似的,都是被那些个想讨好傅芝钟的人送进来的。没想到,李娟雅却是来做“妹妹”,而不是来做“太太”的。
“……那可真是好命了。”沈氏扯出一丝笑意说。
刘蝉瞥她一眼,他自然是知道沈氏心底里那些想法的。某些方面而言,沈氏与刘蝉是相似的。
刘蝉收回自己的视线,转而看去正前面的戏台,淡淡回道,“谁说不是?”
南国傅府里的夫人太太,出身高贵与低贱可以说是平分秋色,高贵者,乃是大夫人沈璐,二夫人郭芙亦,以及这后来者七夫人李娟雅,低贱者,当然是三夫人郭黄鹂,四夫人沈氏,五夫人林氏,以及六夫人刘蝉。
“莫再想这些事情了,”刘蝉嗑着瓜子说,“左右不过是命罢了,如今这般都到了同一个院子,又去计较那些做什么?”
沈氏莞尔,“太太说得是。”
她说完,垂下眼和寻常一样去桌上的蜜饯。
约莫也只有沈氏自己知晓,其实她真正在意计较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出身、命数。她不过是在羡慕李娟雅——既得了傅爷的庇护,又是那样的自由身。
刘蝉和沈氏谁也没说话,彼此静默了一阵。
他们两人一个嗑瓜子,一个食蜜饯,整个院里只有戏班在前面台子,忙忙碌碌布置场子的声音。
“自我进府里五年了,你依旧是这么喜欢听戏唱歌。”刘蝉拍了拍手里的瓜子皮随口说,“这都是第六年了,你亦是无变化,这份喜欢也是珍贵了。”
沈氏喝了口温水,笑了笑,“不过是徒增一个念想罢。”
“就和太太这么多年都对傅爷始终如一的倾心,一个道理不是?”沈氏柔柔道。
刘蝉瞟了瞟沈氏,噘嘴懒得理她。
沈氏和秋狸一样,都喜欢拿傅爷来戏趣他。
恰好这时,戏班的角儿都做好扮相,一个接一个出场向刘蝉和沈氏问好。
刘蝉的目光从沈氏身上移开,落在在戏班里的生角身上流连几下。
这应该是扮的小生,这青衣身子清瘦,面相儒雅,倒是有几分古代才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