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若是北平,应当早就下起皑皑的雪了才对。
李娟雅想。
一想到北平,她心里就少不了几分伤感。
可是她又不允许自己黯然神伤,李娟雅打起精神,把心里那丁点怅然给挤走。
她回想了一下方才厅房里的种种。
方才在屋子里没觉得,这回儿走到庭院了,李娟雅才发现一个事实——
这些夫人姨太太里,地位最高的,不是正室大夫人沈璐,也不是声势大的二太太郭芙亦。
而是那个身为男性,却形貌格外昳丽的六夫人,刘蝉。
羊肉锅(二)
二.
刘蝉一走进自己的院子里,就有丫鬟上前来对他嘘寒问暖。
到底是在傅府得势这么多年的人。
就算是他是一个男的,就算是傅芝钟忽然又抬一房姨太太进来,下人也丁点不敢轻慢他。
刘蝉身边的丫鬟都会看眼色,一个二个又是给他打伞,又是给他递热毛巾擦脸的。
刘蝉懒懒地扫来她们一眼,“刘菊方在干嘛?”
刘菊方是一只一直跟着刘蝉的大橘猫。
尾巴蓬松,眼睛翠绿,身型浑圆,平时它都懒洋洋的,除了刘蝉,谁都爱理不理的。
和它主子一样都是个傲气凌人的主儿。
一个伶俐的小丫头立马回道,“回夫人的话,菊方还在睡觉。”
刘蝉哦了声。
他准备回去了,就把还在软榻上呼呼大睡的刘菊方抱起来,给自己暖手。
肉乎乎的刘菊方,比他揣着的这个暖手炉要热得多。
等到了房间里,周围的丫鬟都识相地散去。
只有一个和刘蝉相熟的大丫鬟陪在他身边。
“傅爷怎么还不回来?”刘蝉一边脱掉身上的貂皮大衣,换上绸面袄子,一边把床上的刘菊方捞怀里。
刘菊方扫了扫尾巴,它眯开自己的猫眼,瞅了刘蝉一眼。
而后又团吧团吧自己,窝在刘菊方怀里继续睡。
刘蝉看着它这幅模样,勾了勾它的下巴,笑骂道,“懒猫!”
大丫鬟一面给刘蝉点好火炉,一面回复他,“太太且放心,许是路上积水多,耽误了汽车。依我看,先生定是马上明日就要到家了。”
时下都做新派,下人都不叫‘老爷’而是叫‘先生’。
刘蝉侧躺在自己的贵妇椅上。
他的贵妃椅和他这处院子一样,都是几近奢侈华丽,白色的真皮面料不说,扶手镶嵌的翡翠珠宝都是珍品,连刘蝉身下的毛垫子也全是货真价实的。
“也是,”刘蝉听大丫鬟这么一说,心情稍稍好了些,“我都好些天没见着傅爷了,也不知道傅爷想不想我。”
他说完,又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蜷在自己怀里的刘菊方。
大丫鬟弄好了火炉,洗洗手,把果盘给刘蝉端上来。
“太太,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大丫鬟把水果给刘蝉布置好。
“您好几天没见先生了,先生可不也是好几天没见您了?您想先生,我看,先生也一定是念着您的。”她说。
刘蝉闻言,抬起头。
他拈起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哼了声,“就会说一些讨人喜欢的话。”
他把水润翠绿的葡萄送进嘴里,抿了几下,又吐出几颗籽。
“傅爷要是想我,哪会还抬一房进来?”刘蝉说。
大丫鬟和刘蝉关系亲近,是从刘蝉进府里,傅芝钟就专门指派给他的。
她听刘蝉这不满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太这说的是什么,七太太怎么能和太太您比呢?”大丫鬟说。
她嘴角的笑意明显。
刘蝉掀了掀眼皮,瞟她一眼,“怎么说?”
他这一眼,看得服侍他这么多年的大丫鬟脸一红。
刘蝉一个男的,躺在贵妃椅上,抱着猫,神情慵懒,竟让人生不出怪异。
大概是刘蝉纤细的身形和男生女相的面孔,只令人觉得春色无边。
不过毕竟是在刘蝉身边待久了,大丫鬟脸红上几秒就消退了下去。
她嘻嘻笑笑地走上去,俯身在刘蝉耳边低语,
“太太,七夫人定还完璧呢——”
刘蝉一听这话,愣了一下。
而后他眼睛里有了神采,“当真?”
刘蝉这句话声音微微拔高,把他怀里的刘菊方吓了一跳。
刘菊方抬起头,呼噜几声,发现没什么问题过后,它咂咂嘴吧,又接着睡。
大丫鬟笑着退后几步,小声说,“太太,千真万确,这是与不,是奴婢一眼就能看出来。”
刘蝉回想了一下。
自己这个大丫鬟,以前确实就是管理傅府的丫鬟买卖、发落、处置的。
在傅府,要是没点本事,那确实是不行。
心里信了几分之后,刘蝉又有点好奇。
他微微起身,问道,“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大丫鬟含笑,“太太,这完璧之人,就是有一种涩感。好比是未掉下来的果儿,再怎样艳红诱人,树下的人抬头一望,却能知道它没熟”
“而有过****的人呢……就像是熟透的蜜桃,果香丰盈,叫人牵肠挂肚。”大丫鬟说。
刘蝉听完,笑得前仰后合。
“我竟是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说法?”他笑得眉眼弯弯。
女子听到这番说辞少不了面红耳赤。
可是刘蝉是男子,虽说是嫁于他人,他天性却是放荡的。
听闻大丫鬟的这番话,刘蝉只觉得有趣。
“想不到这看人——还有这样的学问。”刘蝉收了笑声,又拿起一颗葡萄。
他瞧了瞧自己指间的葡萄。
这葡萄就好像软的翡翠,果肉通透,连里面包裹的葡萄籽都能看见,捻在手指间,又有弹性。
这冬天,按道理说是没有葡萄可种的。
只是刘蝉格外喜欢这软翡翠——事实上,他喜欢所有的珠宝玉石。
傅芝钟便通了洋商,保证他冬天也能吃上。
刘蝉把葡萄轻扔进嘴里,微酸的圆球在他的唇舌间滚动。
刘蝉眯了眯眼,到底是“洋”,这世道有个“洋”字就是稀奇。
他吐出几颗籽,又向大丫鬟说,“左右闲着无事,你去把我那几个铺子的账本拿来。我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斤两不对——哪家有,我就去扒了哪家店掌柜的皮。”
大丫鬟俯身说是。
刘蝉继续躺在贵妃椅上吃水果。
大丫鬟知道他的口味,除了葡萄以外,还给一些取了皮的小柑橘、切成片的香蕉。
他塌下自己的腰,像条无骨的蛇一样躺在椅子上。
他交叠的脚是蛇的尾,他的腰是蛇的身。
刘蝉本来就生得好,而这些年来,为了博得傅芝钟的喜欢,什么洋人的舞蹈、还有天竺人的瑜伽,他都没少练习过。
衣服下,他的皮囊是何种光景,看傅芝钟一如既往对他的偏爱,便可知一二。
不过也是可惜。
刘蝉用小银叉叉起一片香蕉想,可惜上次那个天竺人,来教学不好好教学,非得对他动手动脚,又是摸刘蝉的腰窝,又是摸刘蝉的屁股。
气得刘蝉把他的手给砍了。
刘蝉嚼着香蕉,有些漫不经心。
也是麻烦,来年开春了,他又得找个天竺人了。他想到。
过了一会儿,大丫鬟领着几个捧着账本的仆役回来了。
“太太,账本都在这儿呢,奴婢点了,都是齐的。”大丫鬟俯身说道。
刘蝉嗯了声。
他也不急着说要看哪本账本。
毕竟这些铺子刘蝉心里也有底,他一向是把控得严厉。
刘蝉瞥了一眼大丫鬟身后的几个仆役。
这几个仆役都垂着头,不敢看他。
大丫鬟是懂刘蝉的。
她一看刘蝉的眼神,表情就变了。
“你们这些,全部把头抬起来!”大丫鬟喝了声。
四个仆役被吓了一跳,赶紧抬头。
这一抬头,就能看见哪个脸上的表情不对。
“狗四,你笑什么?”大丫鬟眼睛一横。
被大丫鬟喊到的仆役抱着账本,慌里慌张地噗通一声跪下去,“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其他三个仆役眼观鼻鼻观心,在一旁呼吸都轻了。
大丫鬟却是冷笑两声,“狗四,我问你在笑什么?你在这儿跪下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怎么你了不是?”
刘蝉卧在贵妇椅上,满不在意地看着下面这场闹剧。
他随手又摸了刘菊方几把,把刘菊方摸得伸了个懒腰。
笑什么?
刘蝉自然是知道。
笑他一个男人却偏生做了女人姿态,躺在贵妃椅上不男不女。
刘蝉轻轻地哼笑一声。
旁边的大丫鬟还在训斥着,已经抖成筛糠的狗四。
“行了,你看把别人吓的。”刘蝉把手里的银叉往盘子里一放,叉子和木质果盘碰撞,发出“咚”的一声。
大丫鬟斥骂的声音瞬间止停。
“又不是要请人来拔舌头。”刘蝉说。
他慢慢悠悠地拿起一边的热毛巾擦手。
擦完之后,他又抹了些香膏涂手上。
下面的狗四听到‘拔舌’两个字,被吓得险些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