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刘蝉根本就足不出户。
秋狸看出李娟雅的怔愣,她也不多言语,只静静地将李娟雅领到了亭子中。
这亭子与其说是亭子,不如说是小屋。虽做的八角亭的模样,亭周身却填了通透的玻璃,不叫池塘上的冷风吹进来。但因着是亮堂的玻璃,亭外的景色,尽可一览无遗。
李娟雅到时,刘蝉正侧躺在亭中正上面的小塌中。他背对着门,闲望着庭外的池塘。
这池塘到了夏天,便是满地的荷花,蜻蜓低飞,金黄与大红的鱼在荷叶间悠然摆尾。
而如今冬天,满池萧萧,除去湖面一船飘然的落叶,少见它物。
刘蝉有些无聊地换了换交叠的腿。
他浑身都是懒骨艳骨,坐不端正也站不直,举手投足间就是绵绵的袅袅。寻常就是要躺着舒展开手脚才舒服,
“太太,七太太到了——”直到背后突然响起了秋狸的声音,刘蝉回过神。
他起身,随手理了理自己身上的黑绒大衣。
这次这黑绒是兔绒,这件大衣细密柔软,不似狐狸绒长,也不似貂皮硬,刘蝉还挺喜欢。
“七太太来了,你还不去拾掇拾掇一下座位?叫人站着像什么话?”他掀开眼皮,懒懒地对秋狸吩咐。
秋狸立马应声,手脚麻利地将七太太请到刘蝉身边的座位上。
李娟雅见着刘蝉了,有些紧张,她对秋狸道谢,又对换了个方向继续躺着的刘蝉道谢,“承蒙六太太今日邀约我了。今日造访,我给六太太带了些我家乡的小玩意,还请六太太接过我的心意……”
说着,小鱼连忙把礼盒递到刘蝉面前。
刘蝉瞥了面前小丫鬟手里的礼盒一眼。
这礼盒雕花算精致,雕的是牡丹,寓意是花开富贵,还算是比较符合刘蝉的心意。如果雕的是什么素淡的花,刘蝉少不了要烦。
礼盒是南榆木,不算名贵,不过木面有光泽,还算是不错。拿去给刘菊方装它那些玩具倒是可以。刘蝉想道。
刘蝉一边听着李娟雅说话,一边一手拿着一对墨玉球滚着玩。
今日刘菊方一大早就不知撒欢到何处去了,刘蝉也懒得寻它,任它玩去了,左右不过都是在府里。恰好今天他又穿着一身黑色兔绒,想来想去,刘蝉便取出了自己这对墨玉球。
李娟雅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只是在刘蝉懒慢的目光中,她说到后面,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近微不可闻。
李娟雅有些惧怕地偷偷窥了窥上座的刘蝉。
刘蝉眉眼衔低,眉目间是一片广远的寂寂。他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也不给李娟雅什么反应,好似没听见她方才的话一样。
李娟雅见刘蝉沉默,不禁心中惴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了好。
难道是她带的礼物不合刘蝉的心意?
可是这礼物都还在锦盒里,刘蝉连见都还没有见一眼。
就在李娟雅脑中一片空白,禁不住胡思乱想时,刘蝉终于抬起了眼。
“如此那便是谢谢七太太费心了。”他语调平平,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秋狸,带七太太的丫鬟去我房间里,把七太太赠予我的礼物妥善地放好了。”刘蝉挥挥手说道。
他说完,李娟雅的脸就又白了些。
这是把秋狸和小鱼都支开了。
小鱼探寻似地看了看李娟雅,不知自己是不是要跟着秋狸走。
李娟雅对上小鱼那双机灵的眼睛,僵硬地笑了笑,“如此……甚好,小鱼快随秋狸去吧。”
待小鱼和秋狸两人离开后,亭子中便只剩李娟雅与刘蝉两人了。
李娟雅目送小鱼离开,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影了,才回过头来。
然而就算是回了头,李娟雅也不敢看座上的刘蝉。她低垂着头,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只感到自己如坐针毡。
只能希望小鱼快些回来了。李娟雅在心里苦笑着想。
亭中沉默一阵,刘蝉又说话了,“桌上的瓜果点心,七太太若是有喜欢的,只管拿来吃便好,无须拘束。”
李娟雅诺诺应了声。
桌上的小食,确实是如秋狸在路上说得那样多。
不仅是多,而且是种类繁多,花样不同。除去常见的那些炒货甜糖,那些造型如兔如花如鱼的点心,李娟雅是见都没见过。
然而李娟雅全然不敢伸手去拿。
她双手放在腹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中,仿若在面对夫子一样。
刘蝉瞟到李娟雅这幅模样,忍不住轻笑出来。
“七太太这是在紧张什么呢?”他说,“我还能把七太太生吞活剥了不成?”
李娟雅连忙摇手。
她还没说上什么,刘蝉便又道,“不过七太太担心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我刘蝉的名声从来不好,向来是放肆恣意惯了的泼皮户。”
李娟雅面上一僵。
她自然不会蠢到顺着刘蝉这句话说下去。这样说下去——不就相当于,她亦认为刘蝉是那泼皮户了吗?
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想来想去,李娟雅只得陪着笑。
刘蝉看李娟雅笑,刚刚还挂着笑的脸倏地冷了下来。
“看七太太笑得如此开怀,想必很是同意——我等是那泼皮户了?”刘蝉轻轻地问。
李娟雅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行为的愚笨。
她连声解释,“六太太误会了!误会了!我当然不是,我当然不是这意思……我笑,是认为……认为六太太说话风趣,实在是个妙人。还请六太太勿动肝火。”
一时间,李娟雅急得额头上都险些冒出汗珠。
刘蝉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转而又是一笑,把脸上原先的冷意尽数撇去。
“看把七太太急的,”他含着笑,语调绵长,“我刚才那自然说笑的。”
刘蝉笑起来,眉梢眼角上的春意不自禁地盎然。
李娟雅低下头,呐呐不敢再多言。她只觉得这刘蝉真是果然可怖,一笑一怒竟是如此不定。
刘蝉盯了一眼李娟雅。
到底还是个大家里的小姑娘,哪怕是家族落败,也活得堂皇,不懂得太多,心里想什么全都在脸上表现了出来。
刘蝉垂眼,转着自己手里的两颗浑圆的墨玉球。
他手白,手指纤细,曲线优美,不似寻常男子那样粗笨,也不同于分女子细长。黑色的滚珠在他的指间不断变化,明明不过是寻常的转珠的动作,却被他做得让人感到美极了。
转一会儿珠后,刘蝉又问,“七太太可知今日我邀您来,是想做何?”
他的声音飘忽,其中好像有些笑意,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李娟雅老老实实地摇头。
她当然是不知道刘蝉的想法,她怕刘蝉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再度发作,亦不敢妄加揣测。
刘蝉笑了起来,他睁开自己一直半虚的眼,径直望向李娟雅。
“不瞒七太太说,七太太年轻活波,肤白貌美,容颜正茂——我,好生不喜。”刘蝉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他说这话时,手里的墨玉球被转得咯吱咯吱响,像要把人的骨头给拧碎了似的。
李娟雅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自刘蝉那双如同淬了毒的眼,直直地锁定她,她就被吓住了。
李娟雅在心中欲哭无泪。
她一直以为,这些大院后宅里的夫人、姨太太都是喜欢七弯八拐地说话的,只要她故作懵懂,那总是没有问题的——却没想到这刘蝉竟是直接一语道破。
这叫她如何接话?
“我不喜,七太太应该也能猜到,自己在这府上会过得有多难。”也不需李娟雅说什么,刘蝉又道。
他声音依旧是如此缠绵悱恻,不怀好意。
李娟雅咬着下唇,说不出话。
刘蝉看她泫然欲泣得模样,脸上得笑意更明显。
他可没有一点所谓的男子气魄,在刘蝉眼里,男男女女都一样,区别只有傅芝钟和不是傅芝钟的人。
“不过呢,”刘蝉眯着眼睛笑,“也有这么一个办法,会叫我与七太太真心相待……”
李娟雅看向刘蝉,嘴唇有些发白。
“我,我不知六太太是什么意思……”李娟雅带了些泣音,“六太太,我不过是从北方小家小族来的,我真、真不懂太太的意思……”
刘蝉却笑而不答。
他话锋一转,依旧是那副慵懒的模样,“七太太才来这府上,处处都是人生地不熟,那些个什么太太夫人,七太太也搭不上,当是手足无措,很是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吧?”
李娟雅眼中波光微闪,并不答话。
而刘蝉继续说,“可是七太太想想,若是叫我与七太太真心相待了——还会在这府上手忙脚乱?”
刘蝉说完后,也不管李娟雅如何反应,他随手把墨玉球放到一旁,执起茶杯慢饮。
李娟雅埋着头。
事到如今,她如何还不明白——刘蝉分明是想要她妥协什么。
李娟雅嘴角的笑意苦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在傅府上不过短短数日,却已经领教到了傅府这位六太太的威风。
“……还请太太指明路……”李娟雅起身,对着软榻上依旧懒散侧躺的刘蝉俯身行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