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说,她本身与刘蝉同辈,都不过是傅府里的姨太太,勉强算半个主子。
可事到如今,李娟雅知道,自己只有伏低做小示弱才行。
自入了傅府做了他人妾,李娟雅便知晓会受到刁难……不过是没想到,这刁难不是来自夫人,而是来自另一个太太。
她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把脸上的悲切掩住。
刘蝉慢悠悠地把手中的茶杯放好。
他并不意外李娟雅这样的反应,他笑道,“明路——那其实很简单。”
刘蝉轻声说,“往后傅爷来了你别往前凑,傅爷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要作妖便好。”
李娟雅听完,脸上的悲切一滞。
她甚是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刘蝉说不出话。
她还以为刘蝉是要她做什么……事情,却不想原来只是要她安安分分不争宠罢了。
刘蝉注意到李娟雅面上毫不掩饰的震惊,哼笑了一声。
“怎么,七太太还以为——我要刮花你那张俏脸不成?”刘蝉懒懒问道。
李娟雅哪里敢回答。
她只一个劲儿地笑,“哪里、哪里的话,我是惊讶原来六太太是要我远离傅爷罢了……”
而还没等她将话说完,刘蝉的面色却是一沉。
“罢了?”他轻轻呢喃了一遍李娟雅说话,语气飘逸轻柔。
刘蝉满是玩味,“看来傅爷在七太太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转着墨玉球的手停了下来。
刘蝉注视着自己面前已经噗通一声跪下来的李娟雅,狭长上扬的狐狸眼里晦暗不明。
刘蝉周身的人都晓得,刘蝉最讨厌的有两类人。一是与他抢傅芝钟的人,二是说傅芝钟一丁点不好的人。
“我这是一时糊涂嘴快,说错了话……”李娟雅跪在地上,惶然道,“还请太太不要、不要误会……我绝无这个意思!”
刘蝉倒是也不生气。
毕竟这是李娟雅口中说的——这么说来,她对傅芝钟定是没有情意的。
他继续悠哉悠哉地转弄自己手心里的墨玉球。
李娟雅的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完全了。
她接着说,“我的、我的意思是,太太叫我勿要去傅爷跟前碍眼——我、我定是能好好遵守的,绝不在傅爷跟前讨嫌一步!”
刘蝉眉目的阴郁这才消散。
“七太太果然是聪慧过人,”他含笑道,“快些起来,请坐吧——”
李娟雅怔怔地仰头望着刘蝉。
刘蝉面上全是温软的笑意,看起来和善极了。
李娟雅真的是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世上有刘蝉这般的人——当真是嬉笑怒骂,转眼即逝。
大院(四)
九.
李娟雅坐下以后,心里的弦却还是紧绷着的。
她现在是怕极了刘蝉与她再说道什么,刘蝉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实在是太叫人吃不消。
刘蝉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跟只小鹌鹑似的李娟雅。
他抬起一直肘撑榻上,托着自己下巴的那只手。一个姿势保持久了,难免酸麻,于是刘蝉屈臂,高放在塌中的玉枕上,自己则睡靠在自己的臂弯间。
这样的姿势,让刘蝉的狭长柔软的腰际线,和臀线显得更加曼妙。
李娟雅埋着头,一个劲地盯着自己面前茶水滚滚的茶杯,不敢去看刘蝉。
刘蝉这幅模样,无端地叫李娟雅想起自己儿时,在画本里读到的美人蛇。
那美人蛇亦是这般慵懒无骨,色丨欲并行,美艳无双,躺在长榻上等着人来。只肖一眼看过去便是心神荡漾。
然而这美人蛇的皮囊之下,却是一颗吃人的心。
“七太太才来府上,没有什么想问的?”刘蝉抬眼,瞟向李娟雅。
李娟雅忙回道,“回六太太的话,我……”
她正想说自己没什么想问的,刘蝉却突兀打断了她的话。
“有,还是没有,七太太可是要想好了,”刘蝉拈指笑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他望着李娟雅笑了笑,“你说是不是?”
李娟雅顿时哑然。
若是刘蝉愿意给她指明在傅府里的路,那她以后定能是安稳度日了,也无须再担惊受怕。
可是她怕就怕再刘蝉所言不真……那反倒是会害她了。
刘蝉不用费心思想,也知道李娟雅现在忐忑所在。
他嗤笑一声,直接点破,“怎么,七太太怕我唬人不成?方才我与七太太说的,得了我的喜欢,那日子自然是好过,七太太忘记了?”
刘蝉说着,脸上的笑容愈深,“还是七太太觉得,我就是那等信口胡说,满嘴胡言之辈?”
李娟雅被吓了太多次,现在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被刘蝉总是神来之笔的一句话给吓懵住。
她苦笑着摇头,“太太莫要再折煞我了,我哪里有那样的意思……我方才不过是还没想好该问些什么……初来乍到,脑中还甚混乱……”
她说完,刘蝉脸上不阴不阳的笑才散去些。
“那七太太可得抓紧时间好好想了。”刘蝉淡淡地说。
李娟雅无奈。
这下她是骑虎难下,不想问问题也得憋出一两个来。
“……那太太可否告知我,我需要去给大夫人请安吗?”李娟雅思来想去,也只能挑出一个中规中矩的,“到傅府这些天了……我还不甚明了规矩……”
现在的大宅大院虽是修了洋楼,建了花园了,一副新时代做派了。但李娟雅也清楚,这不过是外壳刷了道漆,里面都还秉持着尊卑礼教。
可她到了府上这么多天,却不见大夫人传唤她前去请安,亦没有什么丫鬟提醒。
实在叫李娟雅费解。
刘蝉听完李娟雅的问题,哼笑了一声,“大夫人?”
他的声音绻绻,“大夫人”三个字在他的唇舌间翻滚,而后再被吐出,好像一阵冰冷的雾,冻得人害怕。
刘蝉转头,瞥向诺诺的李娟雅,“你且当她是个死人吧。”
他说。
李娟雅讪笑一声,不敢开腔。
“至于府上的规矩,”刘蝉睨连一眼李娟雅,“没那么多规矩,好好做人便好。”
李娟雅连连点头应是。
她看刘蝉情绪稳定,稍微大胆了些,“那太太,我可问一问这些其她太太是什么性子吗?我在人事上甚愚,还望太太提点。”
刘蝉转着墨玉球的手不停,他的手指花样在滚球间不断变化。
刘蝉看向李娟雅,哼笑了一声,意义不明地说,“你倒是会问。”
李娟雅这个问题问得倒是好。
笼统大体也没有指向性,而刘蝉是说多还是说少,是说真还是说假都没有关系,因为人说百句,其中难无一句真话。
李娟雅怯怯地笑了一下。
刘蝉不急着回答她,他枕在自己的臂弯间,眉宇间懒散,似乎在思考,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他的面色苍白,而眼角眉梢却泛粉,当他不冷眼对谁时,端的是张皎皎美人的面庞。
可惜除了傅芝钟,刘蝉谁也懒得看。
过了好一会儿,李娟雅都又有些坐立难安了,刘蝉才说,“府上的二太太姓郭,郭芙亦,是南国富商郭家的独女,是傅爷年二十有五时进门的,性子……傲气。”
他看着李娟雅,若有若无地笑了笑,“二太太喜男装、喜赛马、喜社交、喜恭维、喜富贵、喜旁人称呼她为‘先生’。”
李娟雅咋舌,“那二夫人当真是为奇女子也……”
李娟雅想起上次在宴上看见的二夫人,头戴十二金钗,身穿青天白额虎袍——似乎确实是如刘蝉所说。
“不过呢,你不去主动结交二太太,二太太亦不会来招你。”刘蝉笑眯眯地说,“因为她谁也看不上。”
李娟雅有些惊讶。
上次喝茶,二太太分明是对她笑了一下的。
打那次起,她还以为二太太是个好相与的。
刘蝉自然看出了李娟雅脸上的惊疑,他懒懒问道,“你莫不是已经见过郭芙亦的笑脸了?”
他一点也不客气,直接指名道姓。
李娟雅已经不被刘蝉这样放肆的行为吓住了。
她也不隐瞒,直接点头,“回太太的话,是这样没错……上次喝茶,二太太最后冲我笑了笑。”
刘蝉听完,没忍住嗤笑道,“对你笑?你确定郭芙亦是对你笑,不是对郭黄鹂笑?”
李娟雅有些茫然,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郭黄鹂是三夫人的名讳。
“当时……当时三太太好像已经退下了。”她答道。
“哦?”刘蝉的脸上少见地带了些玩味,“那她许是看你年轻娇美吧。”
李娟雅还有些迷惑。
她感觉自己脑中一片浆糊,有点反应不过来刘蝉这话是什么意思。
仅是一句随意的调侃,还是话里有话?
而刘蝉不等李娟雅反应过来,继续说,“至于三太太,郭黄鹂,原先是郭芙亦的陪嫁丫鬟,比郭芙亦年幼半岁,运气好当了主子,由郭芙亦赐了名,抬进院子里。”
李娟雅原先也都知道些三夫人的事情。
她也并不惊异,只感叹一句,“二太太还赐名给三太太,那确实是感情深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