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想建议班长打开多媒体给大家放一曲《二泉映月》。
颜煊感觉这个想法和操作似曾相识。
他拧眉想了一会儿,记起自己初二时已经这么干过了——当时多媒体里的曲子还没放完,他就被全班同学追出了教学楼,估计跑了好几个四百米,最终处理方案是房子龙掏钱请全班同学吃最贵的冰激凌。
很多事他都不记得了,现在想起来都像上辈子发生的。
盛延拿着成绩单站在讲台上,颜煊仰头看他,看他在穿在外套里的灰色高领毛衣,看他新换的细框眼镜,看他捏着成绩单的手指。
颜煊觉得自己的目光一定很贪婪。
如果盛延有一天发现了,问起来,自己就告诉他,这是充满求知欲的目光——我想知道你会不会爱我。
“颜煊第一,总分728。”盛延适时朝颜煊递去一个目光,颜煊却已经垂下眼神,只看着桌上的教材,像是不好意思。盛延等班里的掌声落下才继续往下念,颜煊没怎么注意听,自顾自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写完了小半页题。
念完成绩单,教室里的气氛更加诡异。
有进步的止不住开心,也有几个名次后退的红了眼圈。
颜煊带着耳机做题都能听见杨怡帆压抑的哭声,抽抽嗒嗒的,活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动物。
他不是不能理解,尖子班的压力比别的班更大,掉一两名跟掉了半条命似的。
但是颜煊能做到的只是理解,他无法感同身受。
自从上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会给他开家长会了,考得好或不好,他只用给自己一个交代。而他对自己的成绩一直很满意,只要稳稳压住房子龙,颜煊就永远很满意。
杨怡帆从知道成绩到现在哭了两轮,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眼睛已经肿得像两只小桃子。颜煊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两个小袋子,捏了一下递给她:“敷眼睛,都肿得看不见路了。”
“谢谢颜神……”杨怡帆哽咽着用冰袋敷眼睛,颜煊拿上书包从后门出去。下了楼却没朝大门的方向去,反而朝体育馆那边走。
他突然想去上次的那间教堂坐一会儿。
小颜:凭本事挨打。
第5章 冬滞 05.
“吴彤你走了吗?”盛延拿着电话从办公室出来,走廊的窗户将外面的沉沉夜色迎进来。
下到一楼时,盛延遇见清楼的保安,他点头打个招呼继续往外走:“那我自己过去吧,你们先吃着,跟向哥说一声我今天开成绩分析会,晚点到。”
“嗯。”盛延挂掉电话,沿着和颜煊同样的路线朝学校后门走。
他手里拎着一个礼物袋,里面是打算送给向佐的领带夹。
盛延想:今天是最后一次给向佐送生日礼物了,明年开始也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发红包了。
他身后是教学楼在黑暗中亮起的零星灯火,面前却被篮球场上那几盏探照灯照得雪亮。场上有盛延面熟的高三学生在打球,也许是在宣泄月考完的烂情绪,几人边打边骂,听着火气都不小。
几人看见盛延过来就停下对篮框的虐待,凑上来七嘴八舌地喊“盛哥”又邀请他一起玩。
“聚会来不及了,抄个近路,都当没见过我啊。”盛延举起手里的袋子甩两下,男生们笑着散开,篮球砸在白晃晃的水泥地面上,笑骂声仿佛按下播放按钮的视频,再一次在整个寂寞又空旷的学校里响起来。盛延从篮球场的看台顶上走到田径场,那扇只有冬天扫雪时才偶尔会打开的绣红色的铁门就静立在南侧看台的正中间。
盛延把礼物袋塞进怀里,又将外套的下摆向内翻折了一道,他打算从这门上翻出去。
“颜神这次又是第一啊。”铁门另一侧被剧烈的撞击拍出一声痛楚呻吟,盛延后退准备助跑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门那边是颜煊。
“怎么了?不服?”颜煊撩起眼皮,靠在铁门上懒洋洋地丢出一个眼神。
颜煊背上的伤还没好透,这会儿磕在铁门上,他只觉得恍惚听见五脏六腑都在喊哭爹喊娘。门前坏了几盏路灯,黑暗仔细为他半边脸颊抹上铅色的阴影,但他只是抿了一下嘴唇,就在这幅饱和度过低的画面上涂出了一抹血色。
“我和房哥说过了,我让他一只手他也赢不了我,一个周末也不够做心理建设?”颜煊弓着腰笑,看起来就好像他眼睛里有一片一片碎开的细小闪光,星子那样亮。他望向站在人群最后的房子龙,零碎的星束成一把剑:“今天怎么有空亲自来了。”
房子龙没看他,颜煊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颜煊肚子上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他捂着胃,脸色越发惨白却还不停嘴:“房哥你只要跟我在一个学校,就永远别想拿第一,初中是,现在还是,要是大学咱们又有幸选了同一个专业,你一样永远都别想当第一。”
棍棒拳脚落下来的时候,颜煊很想在混乱中给它们分出个顺序——比如校篮队长是棍一,一班那个复读生是拳三,又比如房子龙是隔岸观火一号选手。但他的理智在疼痛下存活的时间实在有限,五分钟以后他只能在错动的人影间看见插着口袋瞧热闹的房子龙。
颜煊不知道房子龙是不是还记得他疼痛耐受力很差。
冰凉的雪花落在眼尾,刹那间融化成细弱的水珠,颤颤巍巍挂在颜煊的眼角,像一滴逆流的眼泪。
在颜煊的记忆中,初雪鲜少有这样大的。
地面转瞬便被铺上一层柔软的白,没过多久却因为地面温度还未彻底降温而融化成一滩泥水,只有没来得及落下的树叶上盛着零星碎雪。
颜煊的白色校服外套脏了,被雪水染得像一条斑点狗,脸颊上也沾着泥点,看起来好像一个无法违抗自然规律从而将要消融的雪人。
“打完了吗?”颜煊坐在地上仰脸看围在他身边的人。他看不清其中任何一张脸,到处都是暗的,只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像一根发光的棍子戳进他脑袋里,把所有的记忆都搅和得不得安宁。
颜煊眼前发黑,重叠的声浪和温度,交替的人影和气味,他捂住嘴干呕一声。
盛延的手机在他的掌心震动响铃,他越过自己手机系统自带的铃声听见门那边清晰地传来几句咒骂和纷乱的脚步声,他在这样的背景音中接通了向佐的电话。
“向哥,我这儿有事,再晚点。”盛延头一回没等向佐挂断就自顾自结束通话。
“盛老师,是你吗。”颜煊的声音很轻,被夜风从门缝里送到盛延耳畔。
“嗯,是我。”盛延往后退了几步,冲颜煊压低声音喊:“你别在门底下坐着,边上挪挪。”
“盛老师,你别过来。”
盛延就被这么几个简简单单的字给钉在原地——他从没听过颜煊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小孩儿平日的骄傲像是在某一个大家都没注意到的瞬间融化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把不堪大用的脆弱。
“给您添麻烦了。”盛延听着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象着颜煊是怎样一点一点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塞进往常那个恪己守礼的壳子中,“不耽误盛老师和朋友吃饭了。”
“我本来就是打算翻墙出去的。”盛延随颜煊把刚才的事情揭过去,不再提及自己听见或是看见了什么,两人中间隔着那扇锈红的铁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现在就走。”颜煊从地上爬起来,外套和裤子都湿了,潮湿的寒气从衣服布料的间隙中钻进去,冷得颜煊直打颤。盛延助跑两步攀上门框顶端,挂在上面低头看颜煊,颜煊转过身望着他突然笑起来:“盛老师,帮我保密,我多拿几个第一给你。”
盛延说:“好。”
不拿第一也没关系。盛延想,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颜煊把目光收回去,看着地面上反射着路灯的小小水洼,他说:“盛老师再见。”
盛延跳下来回头去看时,颜煊的背影还在街角的转弯处,小孩儿走得很慢,可能腿上有伤,脚步有些踉跄。
怎么这么犟。
盛延叹了口气,转身捏紧手里的纸袋往约好的餐厅跑。
餐厅和学校后门离得很近,盛延跑过去也就花了五分钟。
服务员在前面领路,盛延路过一间又一间的热闹。所有的快乐、奉承、祝福,吹捧都在这一刻化成实质,有酒菜的味道和暖黄射灯的颜色。
向佐每年过生日都是如此,邀请十几个人共聚一堂,每个人都喝得乱七八糟称兄道弟,每个人都和对方相见恨晚,就差当场拜把子——哪怕其实有些人在今天这顿饭之前都没见过面。
盛延推开门,向佐坐在主位上,两人隔着酒气熏天的餐桌打了个照面。盛延先挪开目光,隔空把礼品袋扔过去又开了一瓶白酒,接连喝下三杯才开口:“哥,生日快乐。”
吴彤彤坐在向佐身边,两人带着对戒,盛延眯起眼睛瞧了半天:“彤彤,你是不是跟向哥求婚了?”
“对啊,你错过了。”吴彤彤伸手让盛延看她选的戒指,造型简单,只在铂金的戒圈上镶了一颗很小的钻:“好不好看?”
“好看,我们彤彤小公主选的什么都好看。”盛延没吃东西,三杯酒下去脸立马就热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挑果盘里的圣女果吃。寿星在和别人聊天,满桌的人除了吴彤彤和向佐,剩下的他都不太熟。盛延今天累过头,丝毫提不起社交的兴致,他就想安安静静地看看向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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