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明止没有考虑太久,很快答应下来。言喻叫了老宅的司机来接他,自己却没有陪他回去。
“你跟他说说话,我还有工作,晚点来接你。”
他这样对岑明止说,实际上却是在开往医院的路上。这一个礼拜他每天下午都会接上下班的岑明止,一起去医院探望孟瑶,只有今天是独自一人。
孟瑶在家人的陪伴下状况已经好了很多,会在病房里看书,也会接来自亲朋好友的电话。言喻到病房时她正在跟谁通话,对面的人为她的意外惋惜,她反过来温声安慰,唐之清坐在她身边削苹果,时而孟瑶会看向他,唐之清总是能很快感应,好像身上装了雷达。
视线对上的时候,他们会对彼此露出安抚的笑容。
这两个人身上好像有什么特殊的自我愈合能力,意外和痛失都不能将他们打倒。可能这才是爱情和家庭,互相之间的支持和陪伴能治愈一切。
言喻在这一个礼拜的短暂相处里,开始有一些明白岑明止与他们的关系,而他会这样重视孟瑶重视唐之清的理由,显然有迹可循。
唐之清的母亲送了营养餐来,听说他来找唐之清聊事情,就打发唐之清去医院食堂,自己陪着孟瑶吃饭。唐之清对言喻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抱着餐盒在食堂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问:“明止呢?没来吗?”
“嗯,就我一个。”言喻说。
唐之清笑了笑:“正好,本来我们也想找你聊一聊。”
我们?是指他和孟瑶吗?言喻一顿,唐之清说:“你应该已经知道他的情况了吧?我是说他的病情,中重度抑郁障碍,就是我们平常说的抑郁症。”
“……知道。”言喻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
“本来我作为医生呢,是不该和你聊他的病情的。”唐之清和善地笑了一下,低下头把营养餐里的胡萝卜丝仔细挑掉:“但是他从新西兰回来以后状态就不太好,在我家住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他应该有比较严重的失眠,话也比以前更少。最近的情况就更不用说了,你既然来找我,说明你也发现了。”
“瑶瑶的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唐之清叹道,“他对挫折的消化比我们有更大的负面倾向,我是他的医生,在这种时候本来应该了解他的状况,尽可能帮助他。但他怕我要照顾瑶瑶不愿意我分心,对和我说话有点抗拒。”
言喻看着他把胡萝卜全部挑完。那些红色的丝切得很细,均匀散布在菜里,他却精准得把每一根都挑了出来。
“不好意思,我比较挑食,”察觉到言喻的视线,他解释道:“我妈从小就喜欢拿这些东西为难……也不算为难吧,她用这种方式锻炼我的耐心。”
唐之清垂着眼睛笑了笑:“可能她觉得我最近有点浮躁了。”
言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有一些惊讶。唐之清的母亲看起来非常普通,即使在混杂人生活多年,外表上也和国内同龄的女性没有什么差别。
唐之清吃了两口挑干净后的饭菜,笑道:“说回明止的事吧。他不愿意配合,我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听说你们现在住在一起,就想从你这里了解一下情况——”
岑明止提前下班,从公司出来。他自己没有开车,言喻叫来的司机等在楼下。
不知是不是言喻刻意安排,司机是去年应聘来的新人,不认识岑明止,路上得以少了繁琐的寒暄。五点时他们抵达老宅,老爷子应当还没有吃饭,竟然在家门口等他,被张老推着轮椅,看到岑明止下车,张嘴“啊啊”了两声。
“跟你打招呼呢。”张老笑着解释:“偏瘫,说不了话,不过你跟他说他都听得明白。”
岑明止已经知道他的情况,也做了心理准备,但真的见到还是难免难受。他半跪下来,把手放在老爷子手背上,低声道:“董事长。”
老爷子浑浊的眼珠盯着他,又“啊”了一声,虽然表情严肃,但很快反手握住了岑明止。
张老说:“去楼上聊吧,外面冷,别让他吹风。”
岑明止点了点头,把老爷子的手放回去,然后接替张老推过轮椅,一起上了二楼。
老宅没怎么变,书房和岑明止印象中的一模一样。变得最多的就是老爷子,脸上有了明显的斑,坐在轮椅上使他看起来不再气势逼人。
但他五官端正,瘦下来轮廓更深,又显出一种难言的锐利,就算只能发出沙哑的“啊啊”,也仍有威严。
“这几年怎么样?在外面都还好吧?”张老亲自泡茶,老爷子不能喝,就只给岑明止倒了一杯:“听说你现在在替易家那个小孩儿做事?”
“都好。”岑明止坐在他们对面:“是在易董的公司工作。”
张老不赞同道:“好不容易回来,怎么跑去那里,不回自己家啊?”
岑明止手指一顿,下意识看向老爷子。老爷子眼皮抬起来,又发出一点声音,唯一能动的手指轻轻抬起,朝眼珠看着的方向指了指。
张老会意,起身去开书桌的抽屉,一边埋怨:“你这人心也太急了,我和明止还没说上几句话。他人都坐在这儿了,还能跑了不成?”
他说归说,很快从抽屉里抽出了一本白面的合同,放在岑明止面前,收起刚才对老爷子的语气,和善道:“明止啊,先看看这个。”
“是什么?”岑明止问。
“股份转让书。”张老笑道:“写了三年了,就等你回来呢。”
“……”岑明止拿合同的手顿在封面上。
老爷子苛责地看了张老一眼,好像是在责备他把话都说了,而后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腿。
“行行,马上给你拿。”张老从轮椅一侧的收纳口里抽出一块平板,按亮屏幕放在他腿上,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支触控笔。老爷子用手指勾住笔杆,竟然就在平板上写起字来。他的手不太稳,手指能动的幅度也很小,所以字写得慢,几乎是写一笔就要停一停。
岑明止安静等了一会,才看到他放下手,张老问:“写完了?”
他的下巴动了动,张老会意,把平板抽出来递给岑明止,屏幕上是四个歪歪扭扭的字,但笔画简单,不难辨认。
好点了吗?
岑明止愣住,好点?是什么好?他的病情吗?
他放下平板,抬头与老爷子目光对上,缓慢道:“我很好,谢谢您。”
老爷子斜靠在轮椅垫枕上的头轻轻垂了下,弧度比刚才大些,应当是在点头。他又敲敲手指,示意把平板给他,岑明止恭敬地站起来,清除平板上的字迹,放回他腿上,站在他身侧,看着他用不灵活的手指慢慢地写:
给你。
……是在说股份的事。
“您不需要……”岑明止哽住了,说不出话来。他慢慢蹲下,半跪在老爷子面前,说:“我没有理由拿。”
老爷子看他一眼,笔头在屏幕上点了点,就着上面就着没写完的笔画接着写道:给。
他的手指能动的范围太小,按下去时又不能如意控制轻重,写出来的字像一颗颗细小毛团,上下偏旁全部杂在一起。
但他还不肯停,手指费力地拉着笔杆摇摆,最后歪歪扭扭,又拼出两个字来:
给明止。
岑明止的眼眶倏而开始发烫,当年离开这里时没能发泄的一些东西从记忆里卷出来,像一场迟到的风雪。
第45章
“所以他最近并不抗拒你在身体上的亲密行为。”唐之清说:“还有其他比较反常的事情吗?”
尽管唐之清的表情非常严肃,让这场谈话像极了正规的心理咨询,但言喻还是犹豫了近半分钟的时间,才道:“他搬回来那天晚上问我要不要……上床。”
唐之清愣住了:“……你们做了?”
“没有。”在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就算是以前那个混蛋的言喻也做不出来。他也曾经心疼岑明止的一病一痛,如今更加不愿意看到他半点难受。
唐之清却没有松一口气,又问:“还有吗?”
“他很少说话。”言喻回忆这几天的情况,“有时候我叫他,他也听不见。”
“这样吗……”唐之清又问了一些,包括岑明止近来的作息、饮食、和与他的谈话内容,乍一听,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没有问题又恰好是最大的问题,唐之清远比言喻明白,那些细枝末节里的东西,经常听不到别人的呼唤也好,夜晚的睡眠规律也好,对于他来说都是非常熟悉的药物表现。
五点半,食堂到了饭点,人渐渐变多,不适合聊天,唐之清干脆把吃干净的饭盒收拾起来,同言喻换去了医院供病人休憩的阅览室。
这几天他经常来这里给孟瑶找书看,很快从书柜上找出一本《精神分析引论》,放在桌上随意翻了两页。
“明止第一次来找我,还是他大学的时候。”阅览室里没什么人,唐之清叹息道:“你应该知道他家里的事吧?他是单亲家庭,从小就过得比较辛苦。”
在具体分析前,他向言喻解释岑明止病情的成因:“后来大三的时候他母亲跳楼,家里被高利贷讨债。那应该是他第一次出现比较明显的抑郁症状,自己来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