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青低头接过猫。
白唯夫低低咳了几声,声音有些低哑,“我叫的车已经到了,青姐你回去吧,日后再会。”
戴青抬头看他,白唯夫推了推金丝眼镜,转身走到街边,打开后座门,把皮箱横着放到里面,弯腰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很快就发动引擎飞驰离开。
戴青抱着猫笼站在原地望着车子离开,然后转身慢慢走回去。
她没想到的是,这是她与白唯夫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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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入口处是黑压压一片人头。
白唯夫下车付了钱后,提着皮箱往一旁去买票。
排了许久的队,才到窗口,售票员是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大妈,她看了白唯夫一眼,询问的嗓音大得像铜锣,白唯夫微微弯腰凑到窗口说出目的地,售票员大妈把手一伸,“证件,钱。”
白唯夫将准备好的证件和纸币递过去。
大妈飞快操作了一番,最后拉开桌案的抽屉,从中摸出几张毛票,同证件和票一起伸出窗外,“下一个。”
白唯夫接过那张票,空空吊着好几日的心终于落下,他露出笑容。
后面的人将他挤开,白唯夫侧身挤出去,抬眼看了看顶上的提示板,顺着人流走到月台上,一边的火车服务人员举着红色喇叭大声指示着方向和叮嘱安全事项。
白唯夫将那张薄薄的纸票举到面前,这一天他已梦过多回,但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真切。
有小雀儿飞到月台上面筑的巢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天是澄澈的蓝,一丝云线也无,黑色的电线划开天幕,纵横交错。
等了一会儿,鸣着长笛的绿皮火车从远处缓缓驶进站,停靠在他面前,两边的工作人员立马举着喇叭走过来守在车门处。
“注意安全!提包行李不要落了,有小孩儿的看住自己的孩子!注意秩序,排队上车!”
白唯夫跟在一个女学生后面,徐徐上车,经过检票员撕过票后,跨上火车。他看了一眼车票,抬头找着座位,刚坐下,就发现刚刚那个女学生坐在了他对面,两人对视笑了笑后,各自安置自己的行李。
女学生年龄不大,刚入大学的模样,坐下后就从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还拿出了一本牛皮封笔记本,准备摘抄。
白唯夫稍微看了一眼,那本书是一本诗集,她看的那一篇,《花与剑》,正好是自己的诗,是写给时安的第一本诗集《冷月集》里的第七首。
女学生认真地一行行看下去,读到一处,拔开了钢笔盖,一手压着笔记本,一手一笔一划地摘抄。
——倘我是世上最顽强的士兵,守护着名为自我的城池
——那么你就是那拈花一笑的游吟诗人
——不屑一顾,最是相思
——用已残损的花瓣
——折断了我的剑与盾
女学生又用另一支红笔划了几道横线。
白唯夫支在小桌上的手撑着下巴,用食指摸了摸干燥的嘴唇。
女学生抬头时,发现他在看她的笔记本,耳廓微微发红,将笔记本“啪”地合上,收回挎包里,双手将诗集捧起来看。
白唯夫靠到椅背上,扭头看着窗外。
这是个靠窗的位置,座位和窗口的位置也刚刚好,他靠在椅背上,偏头就能以最佳视角看着窗外风景。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走过来,坐在了他身边。
白唯夫扭头看过去,是个老妇人,紧紧裹着头巾,但还是有几缕白发从头巾边缘漏下,脚边放着一筐鸡仔,用红布盖着,她手里还提着两个包裹,身前用长长的布带绑着一个熟睡的婴孩,坐下后也没有同人打招呼,只双手护着胸前的孩子,一双半浑浊的眼睛看着那孩子的睡容,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白唯夫收回目光,再次转头看向车窗外。
又等了几分钟,汽笛声终于响起,火车缓缓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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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地是另一个省份的小县城,花在路上的时间有很长。
白唯夫看着不断倒掠的青翠的田地,心情已从最开始的雀跃平静下来,车上吵吵嚷嚷的,都是聊天嗑瓜子的人,他一双眼无焦距地看着窗外,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时安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在看书,看报,看病人。
还是在看自己写给他的信?
白唯夫情绪涌上来,抬起手去摸口袋里的烟,对面的女学生敏感地抬头看着他,视线放在夹烟的手指上,未修理过的眉毛皱作一起。
白唯夫喉结上下滑动了几回,把烟放回烟夹,收入口袋里。
他隔着衣料搓着手指,又把思绪放远。
火车开了两天,才到达目的地。
白唯夫有些浑浑噩噩地提着箱子下车,在拥挤的人群中,他抬头看到“月谷站”三个字,萎颓的精神勉强振奋起来,在浑浊的空气里忍住咳嗽的冲动,一路挤出火车站。
他手里有时安的地址,但他不能这么冒冒然地过去,他承认,他心里还是怕的,怕任何一种设想的结果。
白唯夫走到街边,随手叫了辆小车,载他去了离时安最近的酒店。
在酒店的床上躺下,昏沉欲睡之前,他又把之前的安排预演了一遍。
夜幕悄然垂下,街上亮起霓虹灯,人声断断续续,离他愈来愈远。
第12章
月谷这个县城不大,田地土屋相较水泥房占比更重,风景格外的好,没有雾蒙蒙的感觉,比起兰城,更适合居住。
酒店坐落在县城集市的中心,下面这条华子街是县城的“商业中心”,每天清晨都有来赶早的人。
白唯夫就是在赶早的嘈杂声里醒来的。
他踱步到窗边,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拉开窗帘的一瞬间,人声和阳光扑面而来,将他从时钟滴答的安寂中拉出来。
他看着街对面的医馆,眼睛微微眯起,街上都是提着篮子背着篓子的人,很多店早早地开了张,街边的摊位也都占满了,充斥着人间烟火味。
但那个写着“妙济堂”的医馆还和昨天一样紧闭着门扉,门口两个矮石墩灰扑扑的,坐着两个同大人来赶集的小孩。
白唯夫转身从床头柜上拿起怀表,打开看了一眼,五点过八分。
时安还没起。
白唯夫忽然想起那次留时安在自己寓所过夜的事,浅淡的唇纹舒展开,嘴角上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
那天时安依旧等他等到很晚,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去时,时安坐在黑暗里看着他。
他换了鞋刚过去想和他说说话,时安就已经站起身准备走人,白唯夫拦住他,被酒精浸染的头脑还在费劲想怎么留人,时安就已经扶着他往卧室走了。
混沌间,他仿佛听见了时安的叹息。
白唯夫不知道时安为什么要叹息,于是他跟着叹息。
时安看着他叹息,将人放倒在床上,要起身时,白唯夫拉住他,一双眼睛在镜片后格外亮,嘴里却语焉不详。
时安用了很大的力气掰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白唯夫将手垂到床边,在黑暗中睁着眼无意识地望着天花板上吊灯的阴影。
过了一会儿,时安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来,给他取掉了眼镜,用毛巾给他擦脸。
白唯夫看着他,看了好久之后,慢慢抬起手开始解衬衫扣子。
时安停下来。
白唯夫沉浸在清醒和昏沉的界限,有些笨拙地将衬衫脱了下来,丢到床下,然后去松皮带。
时安抬起手,打开了灯。
白唯夫的眼被光刺得一眯,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缓了好久,才勉强将眼睛睁开一点,时安白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廓通红。
白唯夫张开口微微喘着气,又闭上了眼,握住皮带扣的手无力地垂下,他听见自己喃喃念着,“留下,留下。”
时安全程没有说话,帮他擦了身体后,就端着水离开了房间。
白唯夫做了一夜噩梦,在凌晨的时候惊醒,去衣柜里拿了睡衣穿上后,出去找人。
刚走出卧室,就在朦胧的晨光中看见了睡在沙发上的时安。
他悄声走到沙发前,低头看着熟睡的青年,慢慢弯下腰去,将人打横抱起,抱回了卧室。
把人抱到床上时,时安揉了揉眼,白唯夫把动作放得很轻很轻,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直到时安再次入睡,才完全撤力,缓缓将手抽出。
等他洗完澡出来,时安正好醒来。
两人对视一眼,时安低头坐起,掀开被子下床就往外走。
白唯夫想叫他再睡一下,可以吃了早饭再走。
时安没有同意,眼睛看向别处,同他说了句下次别喝太多酒之后,就开门走了。
那时还只有六点半,白唯夫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在灰色的朦胧中,看着时安走出这栋楼,脚步飞快地回到自己的小保卫室。
有些褪色的记忆被白唯夫一次又一次翻出来,情境都快熟悉到逼真。
白唯夫看着楼下的医馆,重新将窗帘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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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大夫,我奻奻的手给她哥哥扯脱臼了,您快帮我看看。”
坐在药柜后秤着药材的人闻言放下手中的东西,从后面走出来,坐到问诊台边,认真地和哭兮兮的小姑娘说着笑话,白净的手轻轻扶着那一截软软的手臂,趁小孩破涕为笑时,迅速将骨头正位,然后在小孩更大的哭声中将不断滴落的泪珠轻轻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