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传来咳嗽声,还有母亲的劝声。
白唯夫目光投在天花板上的一块霉菌上,也清了清嗓子,“妈,你们照顾好身体,儿子先挂断了。”
他举起的手一垂,电话线被扯长,听筒掉在地板上,被胡乱卷起来的电话线扯得一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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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诗社的人果不其然纷纷发表文章来大力批评这本诗集。
白唯夫和从前一样,没有去搭理,粗略看了看晨报后,就把它放到了一边。
他坐在书桌前,左手边摆着滚烫的咖啡,锋利的笔头悬在空白的信纸上半晌未动,夹在指间的香烟已经快燃到烟嘴处,落地窗外是大好的晴天,白猫蜷着身体窝在地毯上晒着太阳,间或甩甩尾巴。
一室寂然。
白唯夫手腕稍微抬起又放下,反复了多次后,才在纸上落下第一个墨点。
“时安。”
“请先原谅我没有在收到你的住址后第一时间写信给你。”
白唯夫抬起手将所剩无几的香烟一口气吸尽,快速丢进烟灰缸内,然后继续写道。
“今日是立春,兰城难得有了几分阳光,猫弟吃完罐头后正晒着阳光浴,你是知道兰城的天气的,总是阴沉沉,不是风就是雨,空气都带着潮气,简直像个细菌培养皿。”
“知道你还健康平安,我很高兴,那日匆匆见面后,我又想了很多,不过害怕一时激动写的东西会唐突到你,于是我特意为自己定了闹钟,安排五日后再提笔。”
白唯夫稍微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落笔。
“多年不见,你瘦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又不按时吃饭的结果。这些年一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落脚,四处也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可见我从前认为你是个顶心软的人,是个谬误,你真是个果断的人,果断的人往往能干,所以我一点也不能干。”
“我还担心你哪日突然回来,就把公寓的租金交到了我四十岁那年,这边也都未作改变,不过咖啡机1966那年坏过一次,我问遍了人,才找到一个可以修补的地方。猫弟也比以前能吃了,买的鲜鱼罐头现在不合他的胃口,最近换的牛肉口味,他似乎还算满意。”
白唯夫把钢笔插入墨水瓶,吸过墨后,拿起第二张信纸,铺平。
“心中饶有千千结,握到手中时,也不过化作一句想你。”
“这句话我酝酿了很久,很久,醉了我无数个午夜,百般犹豫地写出,又怕你不敌这其中酒力,想为你备上醒酒茶,又想起你如今不在我身边。”
“所幸,你还愿意同我交往。我握着这张你亲手交来的纸,却不敢贸然去寻你,一怕见你家业已成,二怕见你闭门不出,三怕见你早早换了新住处。只好重新坐在这案头,将千钧思量寄于这三分薄纸中。”
“我为你学着写了几首短诗,朋友笑我笔拙,我虚心接受,比起你的俳句十七音,我确实是牙牙学语。”
“此生从未同谁这般心惊胆战地手书,我愿你是唯一一个。”
“等候你的回信,心爱的。”
“唯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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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唯夫晾干笔墨,仔细折好,塞进了早已贴上邮票的信封。
走出公寓,楼下的保卫室大爷在给花坛浇着水,是大爷自愿的,他看白唯夫浇了两年,于是也在没事时去浇一浇。
他同白唯夫似乎也比其他人亲一些,此时见他下楼来,抬起头笑着打了声招呼。
白唯夫点了点头,捏着信走出铁栅门,在陆陆续续的人流中,穿过那条长街,走到街对面的绿色邮筒旁,反复摸了摸信后,才把信投进去。
投完信,白唯夫没有急着回去,他走到旁边花店门口搭的棚子下,从怀里摸出一支烟,低头点上,抬头看着拥挤的人流。
人群里不乏旁边那个中学的学生,个个穿着制服,一张张脸向着太阳,发着光,朝气蓬勃,笑声朗朗。
曾经他也偶然见过时安这样笑的模样。
那朵情窦初开的花,在他面前把花期延后,但还没酝酿好开放,就被他亲手折断,还要闻着手里的余香说谢谢。
白唯夫夹着烟的手指有点颤抖。
不知站了多久,卖花女打量了他很多次,白唯夫才踩灭烟头,转身问她要了一束百合。
第9章
信已寄出了十多天。
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白唯夫从保卫室里走出来,提着铁皮桶花洒给杜鹃浇水。
“白先生,您等谁的信呐?”出来做操的大爷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
白唯夫嘴里咬着烟,含混回道,“不知道。”
“不知道?”
白唯夫浇完一处,走到另一边,继续浇。
“是不是地址弄错咯?”
大爷张开手有节奏地拍着肩背,笑道,“我第一回 给我儿寄信的时候,就填错了地方,还好没什么贵重东西在里头,后来弄了好久才找回,您是不是也不小心写错啦?”
白唯夫放下花洒,拿下烟,平静道,“如果地址错了,错的不会是我。”
“那就是那人弄错了?诶呀,那这就没办法搞定咯。”大爷摇了摇头,又抬头问他,“白先生你信里装了贵重东西吗?”
白唯夫垂眼看着绿意盎然的花坛,薄烟从鼻孔呼出,过了一会儿后才回道,“贵重,是我这辈子最贵重的东西。”
大爷一听,脸色一变,“这……白先生你联系了邮递员没有?”
白唯夫抬手将咬得扁平的烟嘴塞回嘴里,没有回答,把烟抽完就转身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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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甀住了一个月,就同母亲回了日本。
出发那天,白唯夫去送行。
三人站着拥挤的轮渡口,音甀先让母亲上了船,白唯夫压了压黑色窄沿圆帽,今天海边风很大,他的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白唯夫眯眼看着音甀,“你老大不小了,照顾好自己和伯父伯母,有心上人了给跟我讲讲,我看看他够不够格。”
许音甀眼睛一弯,抬手将飞舞的长发拨到耳后,“那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按照你的模样来找。”
白唯夫无声笑了笑,“你这次回去,以后应该不会再过来,我就让你占点口头便宜。”
许音甀仰头看着他,眼圈慢慢变红,两人对视了许久后,许音甀终于低下头来,抹了抹眼角,打开了手中提箱的金属扣,从中取出一叠纸。
“你还讲我,自己的事都是一团糟。”许音甀把那叠纸递到白唯夫面前。
“四年前时安离开那天送给我的。”
白唯夫脸上的笑容凝固住,将它接过来。
是时安的亲笔书。
许音甀看着他略带苦涩的表情,心里也像堵了一川蓬草,纷杂冗郁。
“他原来还是心软的,不过不是对我。”
白唯夫翻着那有些泛黄的信纸,轻轻说出这句话。
“音甀!快上来,马上开船了!”许夫人从轮船的小窗探出头来,朝这边喊着。
许音甀回头喊了句好,然后扭头看着白唯夫,深深吐出一口气,“表哥,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白唯夫从书信中抬起头。
许音甀张开手将他抱住,紧紧闭上眼,睫毛颤抖着湿漉漉,耳边是呼呼的海风。
白唯夫没动,许音甀忍不住在他怀中蹭了蹭,然后立马分开,笑容依旧很灿烂。
白唯夫看着她,默然,慢慢抬手取下帽子,戴在她的头上。
许音甀嘴巴一扁,趁眼泪掉下来之前,压住帽子立马回头跑上了船,一身白色波点长裙肆意张扬,同它的主人一样。
登船口的船员将木板收走,松了铁链,汽轮长鸣一声,黑沉沉的浓烟滚成一长串,渐行渐远。
白唯夫站在渡口,周围送行的人都已经往回走,他看着海面,直到船变成一个黑点,完全消失在海天之间,才缓缓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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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寓后,白唯夫坐到书桌前,拧亮了那台已十分年老的台灯,然后慢慢展开那几张纸。
时安的文字,和他这个人一样,冲淡温和,如涓涓细水,让人如沐春风,滋润得悄无声息。
白唯夫仔细看着这些文字,回想起曾经时安还在身边时的日子,心里又温暖又酸涩,如钝刀锯肉,痛得很绵长。
一口气看下来,白唯夫知道了时安在哪,但其实知道了也没用。都不用从抽屉里取出那张被水泡发已经皱得不行的卡纸,他也很清楚的知道,这个地址和时安给他的是一样的。
时安一定早就收到了他写的信,但没有回信。
白唯夫无力地掀了掀嘴角,将信纸对齐,收入了抽屉内。
时安今年也有三十一岁了,也许早就已经成了家,拥有着令人羡艳的一家三口的日子,稳稳当当的,无病无忧。
自己那封信只能算作他生活中的意外打扰。
白唯夫闭了闭眼,起身回卧房拿了睡衣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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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白唯夫出门准备买墨水和稿纸时,保卫室的大爷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叫住了他。
“白先生!白先生!”
白唯夫扭头看他。
大爷缩回头,过了一会儿,打开了保卫室的门,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