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唯夫坐在茶馆里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底是浓浓笑意。
他在这里从早上六点一直坐到现在,时安的一举一动他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幻想着自己站在时安的旁边。实际上,在时安刚出现在医馆门前准备开门时,他就已经忍不住想冲过去。
但是他没有。
因为站在时安身旁的,还有一个女人,中等身材,一身素朴的浅灰棉麻旗袍,及腰的长发编成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辫尾的红丝绳灼到了白唯夫的眼球。
他不知道她是谁,时安从来没有同他提起过她,不过也对,时安只给他写过两封信,其中一封还是药方。
白唯夫靠在藤椅背上,偏头看着。
女人坐在药柜旁边的摇椅上,双手捧着一篮药材,仔细挑着,时不时抬头跟时安说话。
坐在药柜后的时安一本正经地配着药方,听到她说话时,会扭过头去看着她,带点笑意,偶尔回上几句。
多和谐的画面。
白唯夫看久了,都会稍微勾起嘴唇。
他没再给时安写过信,时安也没有任何回信。
白唯夫的手指在桌面上无目的地画着圈,刚想再点支烟,平静的面容忽然皱起,他迅速捂住嘴,弯下腰去咳嗽。
他这咳嗽的毛病至今还有,断断续续的,平常还好,一咳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胸腔随着抽气一下下的疼,冷汗和眼泪约着冒出,恨不得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茶馆的老板一直关注着这个坐了一上午的男人,此时听着这咳嗽的仗势,都忍不住皱起眉,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问候一下。
小镇平时安静又空旷,这边的动静街对面很容易听得见。
时安听着咳嗽声,抬起头张望,却只看见对面茶馆靠窗那人的圆帽。
“哟,那人怎么咳得这么严重。”胡小贞稍微抬起点头,看着对面。
时安又看了看,低下头去,“可能是风寒感冒吧。”
“这么严重……会不会是肺炎?”胡小贞扭头去看他。
“也有可能。”
胡小贞皱着眉担心地看了又看。
“小贞,你帮我去把这包药给他送去。”时安用细麻绳将药包仔细捆起来。
胡小贞放下药篮,走过去接住,眼睛弯弯的,“你呀,药房的药都快被你送完了。”她咬了咬嘴唇,又小声说一句,“不过我就喜欢你这点。”
时安抬起头,她立马抱着药跑了过去。
时安看着那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继续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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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唯夫好不容易咳完,从胸口的口袋里摸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刚直起身,就发现那个女人站在自己面前。
“妙济堂的时大夫送给你的,回去煎两回先喝着,还咳嗽就过来看看吧。”胡小贞将药包提到他面前。
白唯夫没有回应,他扭过头去看街对面的妙济堂,里头那人仍低着头认真包着药。
白唯夫回头看着她,声音还有些发抖,“这是他叫你给我的?”
胡小贞点点头,月牙一样的眼睛弯起来,“对呀,他是世上最善良的人,经常免费看诊的。”
白唯夫又咳了一声,接过药包,轻声道,“谢谢。”
胡小贞转身就要走,白唯夫又抬起头叫住她,“等等小姐。”
胡小贞听着这称呼别扭地回头,“怎么啦?”
“你是他什么人呐?”白唯夫捧着药,像捧着一颗心,问得小心翼翼。
胡小贞羞涩地低下头,又高高扬了起来,脸上带着浅粉,“我是他未婚妻咯。”
白唯夫表情凝固住,看着她甩着长长的辫子跑回去。
多日的担忧与噩梦,终于还是降临了。
白唯夫失了魂一般倒在藤椅里,低头看着这包沉甸甸的药,发现有一角被折弯了,露出几行字来。
他拆开细麻绳,打开那张纸,上面的字有些飞舞,又显得很工整。
“一日两剂,喝完再来看看,怕是肺炎,不要再整日抽烟,停掉咖啡,调整好作息,注意身体。”
这几行刚干的字,又将落入尘埃里的白唯夫瞬间拉了回来。
他飞快地扭头去看那边。
坐在问诊台后面的时安认真地给病人把脉,表情平静无澜。
第13章
白唯夫陷在绒布沙发里,闭着眼,呼吸很轻。
来送药的服务员走到半开着的门边,抬起的手轻轻敲了敲门,“先生。”
白唯夫悠悠睁开眼来。
他最近嗜睡得很,精神也有些衰弱。
“进来吧。”他从沙发里直起身,摘掉眼镜,捏了捏山根。
服务员把药放到沙发旁边的矮桌上,然后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白唯夫端起冒着热气的药,皱着眉喝下去。
苦,苦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喝完药,他擦了擦嘴,从马甲胸前的口袋里摸出怀表,拇指推开金色的雕花表盖,看了看时间,又塞了回去。
白唯夫缓缓站起身,从衣架上取下西装外套,抖了抖,穿在身上。
他今天要去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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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来啦?”胡小贞看着走进来的高大男人。
正背对着门口检查药橱里药材的时安手一顿,慢慢将抽屉推回去合上,然后转过身来。
白唯夫停在玻璃药柜前,一双深凹的眼静静看着他。
时安看见他的脸时,心底微微一惊,抬手往旁边问诊台指了指,“这边。”
白唯夫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着他绕过药柜走出来,然后跟着他走过去。
“坐。”时安摸出脉枕,放在桌上。
白唯夫拉开木椅,坐下,把手搭上去。
时安将二指搭在他手腕处,面容平静,一声不吭,非常认真。
白唯夫一双眼就如黏在了他身上,一瞬不瞬,浅褐的眼失了大半光彩,如一方深潭。
胡小贞在两人之间看了看,然后转身,拿起屋后角落里的扫帚簸箕,开始打扫。
听了好一会儿,时安才把手收回去,他抬眼看着白唯夫,表情有些凝重。
白唯夫看着他这副模样,却勾起嘴角笑了笑,“怎么了,不治之症?”
时安皱起眉,眼里有些隐怒。
白唯夫偏过头去,轻轻咳了咳。
“这几日有忽然高烧么?”时安看着白唯夫,从桌上倒了茶水,推给他。
白唯夫清了清嗓子,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来之前烧过几回。”
“失眠吗?”
“有点,脑子里总是回忆起很多事情来,乱糟糟的,又都令人难过,没有办法入睡。”
“咳过血么?”
白唯夫微顿,微微抿了抿嘴,“时安,你说吧,是什么病?”
在一旁打扫的胡小贞稍微停下来,悄悄扭头看着这边。
“肺炎,可能快晚期了。”
白唯夫没说话。
“但是可以治好,只要你听我的。”
白唯夫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来,“听你的。”
时安看着他。
白唯夫也看着他,放在脉枕上的手翻过来,想去摸他的手。
时安站起身,回到药柜后面,背对着他拉开靠墙而立的药橱,选着药。
白唯夫扭头看着他细窄的背影,眼底的焦虑因为和他的几句交流而平复下来。
过了一会儿,时安捆了几包药走过来,放在桌上。
“上面这两包是治肺炎的,下面这包是补气血的,一天几次我写了纸条在里面,如果又开始发烧,就来这里找我。”
“如果我烧到神志不清,下不了床怎么办?”
时安嘴唇微微动了动,但还是没说话。
“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吧,时安。”
“只有医馆的座机。”时安面无表情道。
“也可以。”
时安回身去桌上写电话号码,白唯夫站起身,看见握在他手里的那支金头钢笔,干瘪瘪的胸口一点点充盈,心中那股情感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满到他几乎要不顾一切脱口而出。
时安将纸条递给他。
白唯夫以一种近似朝圣的虔诚来接过,他好像忽然懂得了那年时安接钥匙的心情。
有病人陆续进来,时安没有再理他,认真地做着自己的事。
胡小贞提起那一捆药将他送出去,“先生,你是不是和时安哥认识呀?”
白唯夫接过药,应了一声。
胡小贞哦了一声,“他好像跟我提起过你,不过不多,我原先还以为只是他在外学习认识的同行呢。”
白唯夫看着被阳光照得有些发白的街道,“他同你讲我什么?”
胡小贞皱了皱柳叶眉,“嗯……也没说什么,一时想不起来,对啦,那支钢笔是你送的吗?”
“是。”
“时安哥好喜欢那支钢笔的,我也喜欢,它真好看,在这边就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笔。”
白唯夫慢慢扭头看着她,“你和他什么时候订婚的?”
胡小贞仰着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几声,脸很快红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脚尖轻轻滚着地上的小石子,“他从外面回来后第三年,他父亲就让他和我订婚啦。”
“他愿意吗?”
胡小贞听着这句话,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还有些生气,“你这人会不会说话?这话是什么意思嘛?我和时安哥从小一起长大,他不喜欢我喜欢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