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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自己都剖析不了,怎么能以笔为刀,去自以为是地剖析他人呢?
那样不过自掘坟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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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唯夫掐灭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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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白唯夫任父职,作为全国文艺部部长和几位好友到德国参加文艺交流和学习两天,洛薇得知消息,特地赶过来。
再见时,洛薇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面容没怎么变,气质更好了。大家几年不见,热情难减,一直聊到晚上航班出发前一个半小时才停止。
洛薇送他们的时候,还是会有人聊起当年那台咖啡机,白唯夫无奈。
洛薇笑了,“其实我只想让白找到一个帮他洗咖啡杯的人。”这话说完,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声。
白唯夫跟着笑了笑。
洛薇看着他,眼角温柔,声音也放得轻轻的,“白,你找到了么?”
“没有,咖啡机坏了很久了。”
“哦,这确实令人难过,但是坏了的咖啡机可以拿去修,你不修怎么能知道它还会不会好?难道就一直摆在那里吗?”
“可是我不知道去哪修。”
“多问问,多走走,总会找到的。”
白唯夫笑了,“谢谢你,洛薇。”
“不客气,白,愿你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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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的这天晚上,刚下飞机,丝丝冷雨又开始斜飞。
跟其他人告别后,白唯夫看着这冷雨,提着皮革箱找到一家咖啡店,虽然他带着一把桐木柄黑伞,但没有撑开,他现在只需要热饮温暖一下身体。
咖啡店很小,这个点了,人也很少,毕竟凌晨喝咖啡的人并不常见,除非跟他一样作息不稳定。
这里的咖啡没有那么苦,他忘记叫服务生女士不要加糖,但至少温度足够温暖。在他等咖啡的过程中,雨越下越大,转眼外面就像是在砸豆子一般。
很多游客纷纷往这些店里挤,白唯夫坐在窗边,将箱子放到桌上,以免被挤到。
正出神想着雨什么时候停,一双眼睛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目如点漆。
第7章
这一瞬间的对视,仿佛过了一辈子。
雨中的人瞳孔渐渐收缩。
白唯夫迅速拿起手边的伞,一面推开拥挤的人群,一面叫着那人的名字。
大雨倾盆,冲进雨帘中几乎看不清人。
但是白唯夫冲出咖啡店,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人。
一身湿透,身形比以前更加削薄,提着黑色格子行李箱,仍是乖顺的黑发下是一双漆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后就转身走了。
白唯夫撑开伞,奔到那人面前,将伞撑在他头顶,喘气间,白色浅雾在二人眼前消散。
时安瘦了很多。
白唯夫张开手,紧紧抱住那具冰冷潮湿的身体。
时安像一具木偶人,深潭一样的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空中。
“时安……你借给我的伞还没有找我要回,你忘记了。”白唯夫将头埋得很低,嗓子因为刚刚突然的大喊而变得嘶哑起来,十分难听。
时安半张着嘴,在最初的震惊后,他的表情慢慢软化,但还是有些面无表情。
“你这是做什么?这里这么多人……这样不好。”时安把他一把推开。
白唯夫把他拉回,“与他们无关,是我们,我们的问题,时安。”
时安表情一瞬间有些崩溃,“我们?我们什么问题?”
白唯夫看着他,嘴张了张,但仍是没说出什么来。
时安等他,又等他。
最后,他拉开白唯夫的手,抬手抹了把脸,“我还有一趟火车要赶,有事以后再见吧。”
白唯夫扣住他的手腕。
时安回头,眼里是疲倦。
“你的诗集,我都看了。”白唯夫有些哆嗦地开口,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激动的。
时安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猫,猫现在喂得又懒又肥,黏人得很。”白唯夫艰难地透过雨幕看着他。
依旧没得到回应。
白唯夫抹开眼睫上的雨水,深吸一口气,“杜鹃花,我每天都有浇水,但还是四年开一次,不过长得很好。”
时安叹一口气,抬手止住他,“唯夫,唯夫冷静点,这些你想和我说都可以写信,我有急事,以后再说吧。”他掰开紧扣在手腕上的手指,一根一根,将手从中间抽出。
“对不起。”
三个字,白唯夫垂着手落寞地看着他的背影。
“什么意思?”时安背对着他。
“对不起时安,我不是故意装作不知道,我这个人蠢得很,又自视清高,还很自以为是,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谢谢你的感情,谢谢你的照顾,是我无知,我无知才伤了你的心,当年那天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我自己胆怯,对不起,对不起时安。”
白唯夫一口气把这些年积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肩膀无力地下垂,脸上不知是泪混着雨,还是雨混着泪。
雨大得两个人的话几乎要听不见,时安听着他喊出这一段话,握着手提箱的手微微发抖,关节泛着青白,口中呼出大团雾气。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冰冷的雨水中,时安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知道,我练习了几百遍。”
时安深吸一口气,勾起嘴角,笑容蔓延在脸上,最后笑出声,声音越笑越大。
白唯夫抬头看他。
时安回头看着白唯夫,一身释然,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拍了拍白唯夫的肩,“唯夫,我也谢谢你,真的。这是我的地址,你还有想说的,可以写信给我,我要走了,再会。”
他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一张有点泡发的卡纸,塞进了白唯夫的外套口袋里。
白唯夫眼睛微微张大,眼看着他提着手提箱在雨中跑向街对面,然后上了通往车站的单程巴士。
暴雨中,白唯夫手中的伞落到地面上,孤零零打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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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的一次作家会议结束后,白唯夫受邀去和戴青他们参加茶会。
令白唯夫惊讶地是,茶会除了邀请了国内的部分先进思想的作者之外,还邀请了一些国外的诗人和作家。
音甀就在里面。
白唯夫看着她走过来。
“表哥,你对自己的放逐结束了吗?”音甀坐在他旁边,当年尚显稚气的少女此刻已有几分成熟女性的味道。
坐在对面的戴青也看过来。
白唯夫搅拌着茶匙,“或许吧。”
音甀眼睛一亮,“他回来了?”
戴青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低头去喝茶。
白唯夫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扭头看着她道,“你今天是作为代表过来的?”
音甀眉头一皱,这语气,怪像要抽查作业的老师一般,“你又要考考我啦?”
白唯夫笑了笑,“只是问问,伯父伯母来了么?”
音甀往自己茶里加了块糖,“爸爸还在日本,妈妈跟我过来了,她正想叫你过两天去看看她呢。”
白唯夫点了点头。
戴青见他俩聊着,手摸起夹包想去和别的作家聊聊。
白唯夫抬头叫住她。
音甀立马端起茶杯走到一边去了。
戴青坐回去,开玩笑道,“跟我聊必须要交稿的。”
“先交一本诗集可以么?”
戴青表情一愣,听错般往前探了探身,“你说什么?”
“原来《新视报》不收诗吗?”
“你准备回来了?”
“不是回来,是出发冒险。”
戴青嘴角不可抑制地扬起,十指三五下从夹包内取出香烟来点上,腮帮凹下去深吸了一口后,才道,“你要写诗,确实是冒险。”
说完还有些被呛到,边咳边笑。
白唯夫也跟着笑了笑,闻着烟味,手指有些蠢蠢欲动,戴青对他这小动作再熟悉不过,摸出一根点燃,二指夹着递给他。
白唯夫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放嘴里抽。
“怎么想到要写诗了?”戴青眯起眼看他。
“诗者,吟咏情性也。我有情,想写诗不是很自然?”
戴青又笑了笑,没接着说,慢条斯理抽了好几口后,才道,“你这一次自我驱逐,可驱逐得够久的……我办公室老地方,等你的来稿。”
她扣起夹包的金属扣,起身离开。
白唯夫把烟掐灭,低头喝一大口茶。
第8章
白唯夫的《冷月集》在《新视报》上出版后,回老家养老的白父当天拨了通电话过来。
“你又想搅什么乱?”电话里白父的声音又气又急。
白唯夫躺在沙发上,举着听筒没说话。
“你之前不是答应我,再不碰那些,接了我的任就老老实实做文艺批评么?”
白父身体不太好,说话时喉咙里还有些痰,声音听起来破破碎碎,都是气音。
“我都这把年纪了,不想再听到有人来同我讲你的‘伟事’,你说你要走文艺的道路,我同意你,你说你想写同性,我也不阻止了,就连你现在三十八了还不结婚,我也没催你,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白唯夫摸了摸肚子上睡觉的白猫,懒洋洋道,“一本诗集而已,那帮人想用什么批评方法什么批评角度来解读,都只是他们自己的偏见而已,爸,你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活着不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