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化作红龙之身盘旋于天空上,看着掘阅一次一次把亡灵拉回来,指着地上的名字试图让亡灵们记下来,偶尔有亡灵在他面前灰飞烟灭,他大哭一场,学着从丰饶之海里看来的葬礼仪式,装模作样地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又把土全部填回去,念一些咒语,最后去海边坐下,长久地不说话。
后来,他发现这个孩子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死无常,情绪变得异常平静,不再缠着他去天上飞翔,这个孩子变成了他理想中的模样,但是他还是发现了在孩子伪装成习惯的外表下,那一颗依然敏感且慈悲的心。
他其实毫不意外,因为他天然地相信掘阅的生命孕育自他对她的怀想,在那份深刻的想念中,掘阅必然继承了她身上所有的美好品质,例如他们同样不忍苍生受苦,同样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来守护他。
很傻,很蠢,很天真。
当掘阅独自闯来凌霄殿,与他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他感到一股剧烈的疼痛,他第一次为欺骗一个人而感到深深的不安,而在此之前,为了对抗那些不公之事,他几乎手段用尽,老谋深算地忘记何为礼义廉耻。
他的孩子那样孤单地朝他走来,变成众矢之的,而他所做的仅仅是冷淡地看着,标示出自己对于掘阅的存在毫不知情。
观妙算出掘阅会带来大灾祸,他知道这是事实,掘阅必然搅乱现存的一切,所有被压抑的、受苦难的族群借此机会必定会想要翻盘,但他没有告诉观妙另一个事实,就是这一些都是由他策划的。
掘阅是他的死神,也是他的希望。掘阅诞生自他的妄念,诞生于无父无母的虚空,拥有他亲传的灵力,自然赋予的骨骼,天地赋予的血肉,还有他亲手打造的武器。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杀掉他这个不称职的天地之主。
必须经由这一场场恶战,他才能放心地把好不容易争来的天帝之位交给下一任天帝,否则所托不淑,最终的结果必然比“天痕”更加可怕。
他希望三界的人看清楚他早已不适合这个位子,但是仍然阻止不了千军万马为他奔驰,阻挡在掘阅面前。
他的孩子正在伤害别人,别人也正在伤害他的孩子,与他这种承担过被爱的人不同,他的孩子从未得到过完整的爱,掘阅的童年期被过早地掐断,那千年岁月里,仅有训练、训斥陪伴着他。
她会怎么想呢?郁歌会怎么想呢?
她一直都对孩子很好,或许因为她自身并为被家人好好爱过,所以总是想要加倍补偿。
如果是她来照顾掘阅,掘阅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开朗、典雅,昂起头颅走在大道上,心中充满了赤诚的梦想,手中牵着珍贵一生的爱人,朝着一个安宁、舒适的家走去。
但是掘阅在风雨泥泞中跋涉,身旁没有照顾他的人,常常陷入四面楚歌,心中空空,脸上是冷漠的神情,对于外界的情感迟钝不堪……
最后他仍旧只能坐在高高的宝殿之上,看着掘阅发狂发疯,带着毁灭式的激情把亲手创造的东西一一破坏,最后受天罚的裁决,只留下那具骨骼在归息中常年沉睡。
他那时终于卸下所有面具,坐在掘阅的骨骼边,对他说起以前没有机会说出的属于自己的故事,他说起如何在他还是妖精时便对郁歌一见钟情,说起郁歌像一把锋利的刀,说起观妙对他和郁歌的复杂感情,还有很多很多,包括掘阅的刀是根据郁歌的刀来打造的,包括那颗傀儡邪神留下的种子,包括掘阅对那颗种子情有独钟的秘密心事。
但是那具骨骼始终不曾回应,海浪的声音一茬接着一茬,他发现自己又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一个需要他保护但是他再一次没有做到的人。
经过古战场的时候,他看见了那棵树,发现命运的轨迹终于如他所想开始运转,于是他把那棵树点化成仙,第一次与傀儡邪神留下的希望见面。
那个因为过度伤心而拒绝成长的少年有着好看的眉目,深深的眼窝里一双漂亮而警惕的眼睛后,藏着算计和炽热,他赐名“希言”时,看见少年的神情变了一下,随即少年敏锐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无比放肆,又无比隐忍。
希言在天庭极度地没有规矩,他面对那些告状却无动于衷,他想看看,傀儡邪神留下的生命究竟为何让他的孩子如此珍爱,竟然还试图瞒过他的眼睛。
除了上好的相貌,他发现希言极其聪明,例如希言诱使阿栩打开时空藏象,给了他充足的理由囚禁阿栩,暂时削弱观妙的势力,观妙心怀苍生,但是对于自己,过于执着了。
在这个世界上,执着成为了一种罪过。
当然,希言身上更多的是不经修饰的洒脱,缠绕在每个生灵身上的重重锁链,到了他这里都被他的痴心统统打碎,这和掘阅恰恰相反,他教给掘阅太多规矩,告诉他天地间处处都是界线,他必须保证掘阅从归息出去以后,心里只想着杀死天帝的目标。
希言那自由的灵魂,大抵掘阅第一次所见,那本该无拘无束的意志便找到了一生向往之处。
但是希言始终没有爆发出真正的实力,实力与他的心态有关,如果他不想去毁灭,实力就随之而弱。他看着在天庭总是孤身一人的希言想,希言是因为想救回掘阅,所以才暂时打算多保留一会儿这个世界吗?
这个少年本是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自从一遇神之子,便收敛轻狂,为他情愿一厢。
他在时空藏象中穿梭的那段时间内,他常常透过时空的交叉口看到掘阅和希言的身影,或生疏或熟稔,但是他凭直觉知道掘阅和希言在一起时特别安心,那种安心从内到外散发出来,让他几乎动容。
因为这不可避免地让他想起郁歌。
他去“罪己诏”石那里坐了坐,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掘阅有着和他一样的脆弱,也知道掘阅并不能完成这个使命。比起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掘阅更喜欢杏花疏影、罗浮一梦,游走山川,摆渡江河,最好在度过人生简单粗糙而又实实在在的岁月中,可以找到一个知心人,对方不用崇高,不必富裕,只需要在冬夜中递过来一双温暖的手,暗暗看你一眼,你的整颗心便燃烧起来。
这样的孩子在多数严格的父母亲眼中总是显得平庸,甚至于一开始他就通过推衍未来发现掘阅的确只能做个普通人,始终与他的帝位无缘。
但是很久之后,他终于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拥有这么强的能力,心中却只有这么朴素的愿望。
正因为掘阅是他们的孩子,在他们无缘度过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生后,掘阅顺应天运来代替他们完成前世的遗憾。掘阅才是至始至终最清醒那一个人,他一眼便看到了终点,却还是沉默不语,按照命运的指使或生或死,抓紧时间去爱,拼尽全力去保护,因为他愿意做那个为强者欢呼雀跃的人。
因为掘阅生来就明白,强者的坚硬外表下那颗破碎的心。
第三十三章
那是我做梦也不曾见过的场景,本来一片荒瘠的黑色土地此时长出连绵的青草,一直绵延至海滨,黑色的亡灵在草原上凝伫眺望,片刻生,片刻死,越过平缓的小山丘,我看见远处有一棵树,枝干白如骨,人间尚且是漠漠寒冬,而那棵树却盛开满树繁花。
我站在原地久久挪不开脚步,不知怎么的,想到希言回答卉卉的那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海风吹拂,草原连成碧波,我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思念,一步一步朝前走去,等我到了树下,才确定树下无人,我伸出手摸了摸树干,花瓣摇曳,飘下花雨。
我想:是天帝骗我吗?还是说归息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说,我再也见不到希言了?
过了不知多久,我突然听见了海面上一阵热闹的鸟鸣,我从树下走了出去,仰头看去,看见一群白色的十方鸟围绕着中心的人热切飞翔。
那人身着白衣,长发半束,脱离了妖身之后他猛然成长,回复至我与他初见的模样,上一次他性情自然开朗,披风戴月养出自由之心,这一次他眼神缠绵忧愁,自是隐忍不发的算计与近在身侧的绸缪锻造出的情深。
我和他久久没有说出话来,都担心是一场梦境,正如六百年前,我误入阿栩的法阵,被噩梦折磨,而所谓美梦,就真的不会让人醒来后怅惘吗?
到底是他先对我伸出手,似乎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随即说:“掘阅,这不是梦。”
我曾经很恨归息,因为它是天帝的梦魇,是三界的灾祸,虽是我的出生地,却从未给过我安慰,但是现在,我只能对它爱恨交加,它遵循这里的制度,令我的思念赋予爱人以形体,仿若知心好友,从未被弃。
我轻跃至他身边,他稳稳地握住我的手,十方鸟齐声鸣贺,为一场相遇道喜。
希言半拥着我,俯瞰没有边际的草原,丰饶之海中有鱼群跃起,闪烁着银色的光,十方鸟相继飞去,飞鸟与鱼,终有相见的一天。
哪怕今后只有寂寥的分离,哪怕今后唯存无望的等待。
我们在归息之内待了很多天,希言问我左手的小指为何没有复原,我其实也不知原因,只好说:“那时我灵力尚不完全,或许是曜言的咒术影响了筋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