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他很关心我,却只觉得愤怒,但是愤怒进而又变成了悔恨,我想到当初希言被我锁在结界内时,对我究竟所怀之心仍是爱意。
他从来都没有怪过我,没有怪我从不对他说真心话,也没有怪我一去不回,也没有怪我忘记他近百年。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身上很烫,同时头晕脑胀的,却感觉不到疼,心想既然不是受伤,这种状况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法印里面有什么瘴气?
突然我发现身边站了一个人,那股熟悉的灵力让我突感恐惧,但我动不了,只好一个劲儿地对自己说:“是梦罢了。”
“不是梦,掘阅。”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着烛火下站着的天帝,他的面貌从来没有变过,坚韧、狠厉、但是偶尔会展现把世界都送给你的温柔,只是那温柔从不属于我。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像是嘲笑我一般说:“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会发烧。”
“……我也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他说:“不过是摸到了时空藏象的规律。”
我想起身,他以训斥的口吻说:“别动,我看你就是小孩子脾气,又想像小时候那样装病骗我出来。”
时至如今,我对他仍是又敬又怕,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关系,我突如其来地想要再任性一次,于是我说出了几百年前不敢说的话:“我不想杀你,也不想你消失。”
我想带你看看希言,如果我找的到他的话,他打破了你的诅咒,你曾说不会有人陪伴我度过一生,但是我找到这个人了,他就像是我的梦,我的恩典,常常对我流露出旁人可望不可即的温柔。我想他会对你很好,因为他尝过和你一样深深的寂寥……
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回到归息,就像普通的家人那样?
天帝说:“我知道,掘阅,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的。”
我抑制住身体强烈的不适,问:“你给他取名‘希言’,是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了对吗?”
“没错,从你与他相遇的那一刻起,你们的命运就走向了此时的悲剧。”
“我知道了……我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忘记他了。”
“我明白,掘阅,我很抱歉。”
“我想再看看他。”
“掘阅,我不知道你究竟对他的执念有多深,但是你可以去归息看看,他妖身未除就被我点化成仙,因此这次死去的,仅仅是他的妖身罢了,妖身既灭,他才是真正的神。”
我紧紧捏紧手心,不想睡过去,但是天帝在我眉心一点,我只感觉一股风从身旁吹过,烛火一灭,我的意志松懈下去,彻底滑进躲避一切的庇所。
宛如大病一场。
连钧天都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因为发烧而昏睡三天,钧天像是瞒了我什么事,总是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拦住他问:“钧天,发生什么事了?”
他放下手中的热茶,考虑了一下才说:“大人答应我,即使我说了,你也不能去昆仑。”
“好。”
钧天说:“观妙派人去摧毁希言的本相,有仙官正在砍伐那棵树。”
我手下不稳,差点把手里的茶撒出去,但他见我并没有惊慌,问:“我想他们只是想引出大人,但我看他们是痴心妄想,希言对大人来说,根本就不重要,是不是?”
他恳切地看着我,我终于失去了所有装模作样,说:“不,他很重要,只是我知道去哪里找他。”
钧天放下茶杯,沉吟道:“我知道了,但是大人真的不考虑下一步我们怎么行动吗?”
“你指的是什么?”
“改天换地,大人不是要重建秩序吗?”
他说的十分迫切,我问:“方便告诉我你为什么想重建秩序吗?”
他十分狠毒地说:“魔尊曾经害死了我的母亲,我要报仇,我要杀掉他们所有人!”
我试探着说:“以你现在的实力,你也可以。”
他突然看向我,说:“不,大人,我要跟你站在一起,让三界承认我的存在。”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但我其实并不想杀掉天帝。”
他激动地站起身,质问:“为什么?”
“他……陪伴过我很久的时光,我长得缓慢,约有千年岁月,是他陪着我。”
“大人怎么可以因为这种事情心软,世界已经变了,不是吗?”
“可我发现我的心没有变。”
他几乎气急败坏,眼睛里满是对我无能的鄙夷,我放下茶杯,说:“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他沉默了半晌,却先我一步离开了。
《齐偕》载:时闻昆仑山阳,斧斫奇木,发清越之音,如怨如诉,天地共鸣。其时天裂,万物奔逃,众生企盼女娲临世,有仙人以身为石,入归息,淫雨方停。
我站在山崖边,听见一声一声的伐木之声,摧枯拉朽,我未曾上前,转身朝着天上的天痕而去。在那归息之中,丰饶海之滨,会有谁等着我吗?
第三十二章
他知道那个孩子的软弱,然而身为天地之主,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违背别人的意愿。众生皆苦,很多人把寄托放在神灵身上,他高居凌霄殿,也只是神情冷淡地看着他们作揖跪拜。
他刚刚统一天地的时候,就听见过不少风言风语,那些老一辈的仙官说,这一届的天帝看起来格外冷漠,不近人情,后位空悬,不是福祚绵长之相。
他毫不在意,用强硬的手段镇压傀儡邪神的余部叛乱,又收服各界,自此河清海晏,天地太平。
唯独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任红尘万丈、浮世喧嚣,也不曾温暖过半寸。最开始称帝的那段时间,他非常不看待观妙,甚至多次想直接杀了他。
但是每每想要动手,他都想起她来,她说:“观妙别无选择,你千万不要记恨他。”
她总是这样坚强,却是他最柔软的心爱。
千年来,他孤寂,痴绝,曾向西天求法,试图让他从思念之中摆脱出来,佛祖于高台之上,看了他一眼,便知道这个人自己不能渡。
最后无法,他只好求死,当观妙追在他身后叫他“殿下”的时候,他想都没想直接跳进了诛仙台,很可笑的是,世间所有惩罚只要感知到他的至尊之身,都会自动失去效力。
他躲在自己的孤独地狱里,放声哭泣。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觉得天地之间有异动,那股异动不是邪神,也不是新神诞生,只是宛若隐约雷鸣,磅礴水汽堆积如山,在某个孤僻角落暗自生机勃勃。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异动的来源,因为他发现只有将天空重新撕裂,才可以找到那扇大门。
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洁白如玉的婴孩,被众多亡灵托举着,面朝天空,亡灵从海中源源不断地走出来,慢慢走上黑色的大地。
他又花了很多时间探究这个神秘空间究竟是什么,才发现这些亡灵皆是因人的思念而化,但是思念的时间长短不一,有的人刚刚成形就消逝,有的人则会活上几年。
与他千年万年的长寿相比,真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但那个婴孩却长得很慢,十年过去,他第二次小心翼翼穿过无人知晓的裂缝,发现婴孩还是初次见面的模样,他从亡灵手中接过婴孩时,手中柔软的触感让他第一次生出某些眷恋来。
福至心灵,他瞬间明白这个婴孩是因为他对于爱人的思念所结成的生命。
直到他成为一位父亲,才学会如何爱民如子,这时他算出了天地间的一场大劫,劫的因缘已经混乱不清,他只能不知疲倦地推演,最后他看向了自己怀里的孩子。
他要让这个孩子成为所有因缘的开始,与所有因缘的结尾。
因此,最不能违背天地秩序的人打破了规则,他开始有规律地离开天庭,偷偷溜进天空的裂痕中,笨拙地照料这个孩子长大。
终于孩子会说话了,喊的第一句不是“父亲”,而是看着他漂浮在天空中的雄伟身姿喊了一句:“小虫。”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婴儿慢慢变成小孩,眉眼之间竟然和她有七分相似,想来当初与她出次相见,他痴迷于她眉目清丽,把她当作新月捧在手中。
小孩问自己的来历,问此处的名字,问他究竟是谁,他赐名掘阅,将此处称为归息,又说自己只是一条活得太久的龙。
掘阅脸上带着纯真的笑意,这让他的心里冰凉一片,他希望掘阅是冷酷的,坚韧的,甚至是狡诈的,这样他便不用经历看尽美好破碎的悲哀,不用暗叹无人所爱的绝望。
于是他教得严厉,试图磨灭掘阅心中所有的善良和温暖,他说掘阅的出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死天帝,如果他做不到,就会失去生存的意义。
他还记得小掘阅第一次听见这番话时的表情,小掘阅稍带委屈地看了一眼大海,随即恢复如常,挥舞修罗刀说:“明白了。”
那一刻他觉得掘阅逐渐变得陌生起来,他明明还记得那个揪他胡须的掘阅,记得装病骗他出来的掘阅。
在掘阅开始学会说话的那段时间里,因为他的冷漠,逼得掘阅只好去向亡灵说话,但是亡灵尚无意志,对掘阅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