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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升沉 (落淮)


  那石碑上分明写着“道侣年却升之墓”。
  右上角还有一行小字,“未亡人:姜冬沉。”
  年却升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于是他便心知这是一场噩梦,可他醒不过来。从小便如此。八岁之前常常梦见神志清醒地被人一刀一刀捅穿胸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情节又忽然转到年家后山,他那时玉雪可爱的弟弟无辜笑着推他进乱坟岗。八岁之后就常梦见一个面目不清却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在他面前被活生生地用手掐死。梦见绿眼荧荧的野猫,梦见年风龄用束灵圈勒住他的脖颈,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剥皮抽筋,万分清醒地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双腿被一刀一刀凌迟,终落为白骨。正惊愕地想要逃离,一把短刀就正冲着自己的眼睛剜来。
  以及后来,枕梦山重温旧事,那一道道凌厉的灵鞭,抽打在自己身上,伴随着每一次皮开肉绽,痛苦都是万分真实。
  痛苦无助,绝望求死。在梦中清醒地感知发生过或未发生过的一切,可偏就是醒不过来。
  年却升突然浮起了一层冷汗,颤声叫道:“哥哥。”
  姜冬沉仍是不应,温声细语地同那石碑讲话,语气和缓,面色平静。若不是他整个人都憔悴的不成样子,许也不会有人猜得出这墓中之人是他刻骨铭心的爱人。姜冬沉抬头望了望天,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回头望去。年却升就站在他身后,可那目光是穿过他直望向两人的房子的。年却升还来不及难过,先听他道:“我不想再这样了。”
  年却升心知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但还是下意识地接道:“不想再怎么样?”
  姜冬沉回望了很久,终还是叹息着继续转向那块石碑,轻声道:“阿升,我就离我们家这么近,可我一次也没踏进去过。”
  “这都多少年了,让我去看物是人非,我做不到。”
  那语气如此波澜不惊,好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刻意的压制着,隐忍着,把所有的情绪活活闷在心里,然后万分平静地道:“除非你回来。”
  年却升俯下身来,跪在姜冬沉身边,想要伸手捏捏他的手腕,叫他看自己一眼。那手探过去,却直穿过了姜冬沉的月白衣袖,一片虚无。
  姜冬沉仍在轻声讲话,年却升一切的慌张挣扎都与他无关,姜冬沉低着声音:“你可知我从没有梦见过你。”
  年却升怔了,眼眶一阵热,险些朦胧出一些水雾。姜冬沉放在石碑上的手指微微蜷曲,只道:“我不想再这样了,一个人真是难捱地不行,想找个陪我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我想看你笑,想听你再唤我一声哥哥,随便你抱我,吻我,怎么都好。可是你在哪呢。”
  “阿升,我若是知道我们以后要经历生离死别,当年你要在人多的地方和我牵手拥抱,我定一样也不会拒绝。”
  姜冬沉咬了咬唇,又道:“你再唤我夫人,我也不会不应了。”
  姜冬沉想着,忽而抬眼道:“你一直都不肯让我梦见你,是因为我从前太要面子,所以你怪我吗?”
  顿了顿,又道:“阿升,哥哥错了。”
  姜冬沉垂下头,语气仍是十分淡然,不厌其烦地说着许多稀松平常的小事:“你看看咱们屋后的合欢都开了,你不一直期待的不行?方才我上了半山腰往下看,红红的一片,漂亮得很。而且我在山上发现了一个房子,不知是谁从前住在这里,我叩门也没有人应,许是那屋子的主人已经搬到别处,离开很久了吧。嗯……随君湖里仿佛有鱼了,昨日我看见一两尾,从石头缝里穿过去了,一黑一白。不过你不在我还是有点怕水,没敢近看,远远望去还是很漂亮的。但若让你看,许就是把我们今日的晚饭都想好了。一个清蒸一个红烧,让我来做,是不是?”
  姜冬沉笑了笑:“不过我许久不做饭,手很生了,不知再做一锅甜粥,还能不能甜的恰到好处地和你心意呢。”
  姜冬沉闭上眼睛听风,沉默了许久,突然一阵没来由的苦笑,安静地道:“今日下午我约了安知和俦侣过来,只希望他们别被我吓到了吧,安知是个聪明人,大约猜得到我叫他过来所为何事。”
  年却升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猝看向姜冬沉,没抓到他的手,却听得他睁开眼用很轻松的语调说道:“方才也说了我不想这样了,所以阿升,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儿这样和你说话。我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一点都不快乐。也不知当年俦侣是怎么独自盼着安知回来的。——罢了,不提他们,你在那边好好的,别急着轮回,等我。”
  话音刚落,姜冬沉唤道:“东南枝。”
  年却升心脏猛地一缩,顿时伸手过去夺他的剑,这一举不成,一下子夺了个空。整个人扑到虚空的身体前,近在咫尺地眼睁睁看着凌厉刀刃逼上白皙的喉管,骤然间毫不迟疑地爆出一团炫目的鲜血,在年却升眼前绽开,颜色是无比的鲜明。
  身倒,剑落,姜冬沉已十分瘦癯,倒地的声音还不及那咣当的一声剑响。
  年却升不敢相信,颤抖着双手去探他的呼吸,固然探不到,那一片接触不到的身体,却仿佛一点一点冷了起来。
  先是指尖,再到臂弯,四肢一截一截地冷却,余下的温热涌到胸口,最后仿佛被风吹走了一般,消散,不见。
  可姜冬沉的神情仍是淡然而温柔,似乎只是躺下稍稍注意,一会儿还会醒过来,温和笑着歪一歪头,目光里洒满万千星辰和人间灯火,唤道:“阿升。”
  阿升,已是辰时了,该醒醒啦。
  阿升,过来吃饭。
  阿升,去吧篮子里的苹果拿来。
  阿升,去侧屋沐浴。
  阿升,没事,别怕,哥哥在呢。
  年却升扑通一声跪在姜冬沉身边,去摸他虚空的手腕,颤抖着,慌张着,断断续续唤了一声:“……哥哥。”
  窗外的天还蒙蒙亮,暗暗的夜色中隐约透出一分鱼肚白,姜冬沉正还睡着,忽然感觉年却升的身体一震,心跳的厉害。半晌,又颤着声唤他哥哥。
  是做噩梦了?姜冬沉仰起脸去看他。
  黯然的光线里看的并不真切,隐隐约约发现年却升眼角有一道泪痕,一小滴不成珠的眼泪顺着那道痕迹落下去,有如一小点光影略过,快的不易察觉。
  啊,那是了,每次做噩梦都这样哭唧唧的,不过他已经很久没做过噩梦了。
  姜冬沉稍稍起身,想为他擦眼泪来着,突然年却升被抢了东西似得猛地一收臂,姜冬沉又砸了回去。年却升当即捉紧了姜冬沉的手腕,一只手死死锢着他的后背,手劲大的不行,姜冬沉顿时小小的啊了一声。
  若不是方才那慌乱的心跳真切地让人心疼,姜冬沉差点又要以为这是年却升撩他的新把戏了。
  可年却升好不容易把想抱的人抱住了,哪容得他挣扎几下就松开,一面收紧双臂,一面不安地唤着:“哥哥……”
  这一会贴的近了,姜冬沉清楚地看到年却升眼角的泪流的更为快速,也顾不上呵斥他手下没个轻重了,哄孩子一样用另一只手探到他身后,轻轻柔柔地一下又一下顺着,温声安慰道:“阿升,没事啊,别怕……别怕,哥哥在呢。”
  这一句与年却升梦中所想竟十分凑巧地贴合,不但没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把年却升吓出了一身冷汗,骤然叫道:“不是真的!”
  姜冬沉心想我耳朵都给你聒聋了,顺着他的意,温言安慰道:“嗯,不是真的。”
  待他稍稍冷静,姜冬沉捏着他的下巴叫他对上自己的眼,轻声道:“阿升,你看看我。”
  年却升不安地偏了偏头,稍稍睁开眼来,眸子还未定焦,带着梦里的余韵道:“哥哥,对不起。”
  姜冬沉眨了眨眼:“嗯?”
  “你要好好的,哥哥,对不起。”
  姜冬沉仍然顺着他的情绪,笑着往他脸上贴了贴:“乖,别哭,我很好。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
  年却升的脸冰凉,背后却起了一层薄汗,心跳仍然快的不太正常,情绪却因贴上来的脸是温热的而平静下来。半晌,应了一句:“嗯。”
  姜冬沉心想总不能莫名其妙被他道了个歉,于是柔声问道:“阿升,能告诉哥哥你做了什么梦吗?”
  年却升下意识要点头,忽然一顿,使劲摇了摇。
  姜冬沉并不强求,只笑了笑道:“没事,别怕,梦都是相反的。”
  年却升其实还处在半梦半醒的阶段。——没办法,做噩梦的人总是一下子醒不过神来。于是在他紧绷的身子送下来的时候,也忘了这个时候是个投送怀抱的好机会,反而松了姜冬沉的后背和手腕,自己抬手擦过眼泪,然后缩到墙角里蜷起身子来了。
  姜冬沉的手腕被年却升捏的发麻,他不动声色地甩了甩手,冲可怜兮兮的年却升张开双臂道:“阿升,过来让哥哥抱抱。”
  不管是什么梦让他如此慌张,我就在身边,总没有让他一个人落寞不安的道理。
  年却升怔了一怔,猛地翻回身来扑进姜冬沉怀里。动作又快又重,险些把他从床上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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