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包括年家利用白月光滋事抢占各家兵事重地;包括章家因对年家有过极度的言语不敬,年家便向章家暗传瘟疫;包括年家火烧贾家沐书阁,窃取郑家法术典籍。甚至追溯到上届家主年滁彦灭白家满门。各家对这样的淫威忍无可忍,群起声讨年风临,年风临自是喜怒不形于色,神情淡淡,似是十分坦然承认这事全是他做过的,他全都肯认,他是不想说话,若他想说,每件事都可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来。然而挡不住年风龄这个暴脾气,大声喝道:“全都给我闭嘴!”
殿上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人不合时宜地冷哼道:“年家可是连他们家亲生的孩子都虐待的,上次我代我家家主来年家‘讲和’,可是亲眼看见年侧主的长公子带着一身血可怜兮兮地在白月祠堂门口罚跪。那小公子还不到十岁,真是凄惨至极。”
年风龄重重地将酒杯向桌上一搁,刚要斥责,年风临先开了口:“白月祠堂是年家机密重地,你是如何到白月祠堂来的?”
那人猛然意识到失言,悻悻闭了口,退到一边去了。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有一人,双手扶上桌案,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那人已经老态龙钟,头发尽数斑白——其实他年岁并不很大,六十都还不到,知情之人忙劝他不要说了,然而他仍旧字字珠玑地开口,语速不徐不缓,却是万分悲痛恨愤。
“年却升是我家晨灵的儿子,她当年嫁与年侧主,受尽苦楚。晨灵的身子一向康健,我始终不信她是难产而死。年侧主,你若是不悦晨灵,大可不必娶她过门。她当年不过十七岁,你凭什么……凭什么要葬送她的一生!”
那人是温家的温宗主,老来得女,对其百般疼爱。温晨灵生得落落大方,行礼至数也是飘洒而规矩,俨然是温婉贤良的大家闺秀。温宗主本意是不愿意让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儿埋没于普通人家草草一生,可谁知,这一择人家,却择了一条黄泉绝路。
年老的温宗主,自然是沧桑受尽,痛失爱女后愈发显得老态,一字一字,如同洪钟贯耳,催得声泪俱下:“晨灵命苦,年纪轻轻葬在年家荒凉后山,魂归西去,无人送终,孤苦伶仃,魂魄亦无可相伴。但我就算是拼了命,也绝不让,绝不让却升也受尽你们的迫害!”
这一番话落尽,着实是感人肺腑,如此护孙之心,实令人扼腕惋惜。可无人知晓,此时年却升正在房中“养伤”,已是整整两日昏迷未醒。这时宴会看上去像是静水一潭,实则暗潮涌动,年风龄心中暗自密谋。温宗主不知,这一番发自肺腑之言,竟于两年之后,为温家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这都是后话。温宗主不愿再多留一刻,带着温家众人离场。现场便又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讨伐之声。年风临沉得住气,始终处变不惊,可年风龄几欲动武。就在各家的叫骂声中,突然有个声音叫道——
“当年星象有乱,风水异变,瘟疫横行于各仙门世家之时,年家启用白月光修补天象,你们去哪了。”
这声音尚还青涩,如同摘下过早而未成熟的青果,却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在场众人先是一愣,继而一阵喧哗着寻找声音的来源。那喊话的少年拿开身边女子要捂住他嘴拦他言语的手,接着又大喊了一句:
“你们只知年家于你们不利,却不曾想年家对你们的恩典,于此默默腹诽。说白了,还不是因为自己没本事,才嫉恨年家实力强盛?”
尉迟关辰怒不可遏,当着所有人的面,骤然拍案向后喝道:“尉迟宿,滚出来!”
在所有人的议论之中,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身着一袭银白色家袍,穿过身边几人阻拦的手,不卑不亢地从尉迟关辰身后的队伍中走出列来。
尉迟关辰不想这叛子出于己家,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半大孩子,受到呵斥如此理直气壮,仿佛并未发觉自己做了错事。尉迟关辰扬手似要扇他耳光,少年双眼眨都不眨,那手伸到半空,却被身后一位女子截住。
“兄长,不可。宿儿年纪尚小,分不清是非,你……”
“谁说我分不清?”尉迟宿仰起脸道。
尉迟关辰躲开那女子的手,喝道:“你这个逆子!”
尉迟宿目光冷冽,字字清如冰刻:“所谓是非,功成业达,实力足可征世服之者为是;一无所成,不思进取而生谋反之意者为非。”
女子拦道:“行了,阿宿,你少说两句。兄长,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不必于此外扬。”
“回去?你还想让他回去?尉迟关景,这个孩子你怎么捡来我就怎么扔开,你别分不清到底谁是你亲生的孩子,尉迟宿辨不清世事,你也别跟着他掺和!”
尉迟宿毫不退让,当即还击道:“尉迟家的养育之恩我感激涕零,但要我放开自己的原则去和尉迟家的思想同化,我无法接受。尉迟家处处与年家作对,有什么好处?家主您想让尉迟家任仙门首位,可是您能修补天象,调控风水轮转,保百家安康吗?您没有这个能力,却觊觎高位,不得,则联合众家讨伐年家意图用武力逼其下位,如何以德服人。早知如此,当年又何必拥其为首?恕我直言,您这样做,无异于小人!”
各家之人看得目瞪口呆,年风临也是惊讶非常,他不想在此众口难调之际,最不随波逐流地竟是个半大孩子,如此英勇,却不高明。因为尉迟关辰已气得踹翻酒席,怒目圆睁地呵斥道:“今日你与尉迟家再无瓜葛!你既觉得我们都是小人,就自己去找你仰慕的君子去吧!”
说着便挥臂叫尉迟家的人跟他离开,尉迟关景赶忙拉住他的胳膊道:“兄长,你……”
“你再敢为那小子求一句情,我现在就让他死在你面前!”
一场宴会不欢而散,尉迟宿始终笔直地站在正殿中央,待散乱的人影殆尽,正殿之中便只剩两人。年风临走上前去,拍拍尉迟宿的肩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这样的动作一瞬间让尉迟宿有些受宠若惊地迟疑不定,闻声,他缓缓地转过身去,动作慢地仿佛生怕年风临会拿开手一般。他抬头,还是坚毅地摇摇头道:“我不回去。”
年风临性格与年风龄相异地偏激,许是因为受姜闻道熏陶,颇有几分谦和达练,平易近人之气,他道:“那你可要无家可归了。”
尉迟宿似是不知怎么回答,尽管他心里清楚这是必然,却还是有些不露声色的难过,张张嘴,又低下头去。
年风临道:“你不是尉迟家的亲生子?”
尉迟宿摇头:“我是从街上捡来的。”
年风临略一点头,微笑着叹了口气道:“你呢,勇气可嘉,但是抱歉,年家不能收留你。”
尉迟宿早有预料,也知这一腔孤勇最终会落个虚无,于是也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过多的情绪反应。似是坦然接受了一般,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讲,望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出神。
年风临道:“年家不留你,你也不回尉迟家?”
尉迟宿声音很小,似是在失望,但语气却依旧坚定:“不,死也不回去。”
年风临忽然笑了,从门外唤来一个家仆,吩咐道:“去收拾一个干净的房间,带着这孩子去吧。”
尉迟宿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年风临道:“年宗主,您……”
“你今天的话说的很对,你喜欢这儿,就先留着吧。”
年却清从房间里跑出来,发现对面年家弟子的一排房前,站着一个穿银白色外袍的人。他叫住一个路过的家仆,问道:“芳澜,那是谁?”
芳澜端着一盏清茶,回头看了看,答道:“好像是来了个尉迟家的。小公子,我不能再和你多说话了,侧主从宴上回来后生气得很,正待我去送茶呢。”
芳澜说着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年却清立了一会儿,想再叫一个家仆来问,是谁要住在这里。这时他身后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年却清再顾不上是谁来了,一阵风一样跑入年却升房里,叫道:“兄长,你醒了?”
年却升确实是才醒,见到有人进来下意识向后一躲,不小心压住了伤口,瞬间剧痛逼得他狠狠蹙起了眉。年却清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试探道:“兄长……你怎么样,要不要我去叫人来……”
年却清本意是叫人来给他疗伤,年却升却会错了意,沙哑着嗓子大声喝道:“滚!”
年却清一怔,幼稚的脸上可以说是染上了痛苦,低着头呆立片刻,失落地转身离去。
过了几日,年却升还是没好,年却清独自去鲤鱼池边的小院荡秋千。没有人推他,他就一个人坐在上面望着不远处的池水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余光里闪过一道银白的身影,年却清转过头,向那身影问道:“你是谁?”
尉迟宿自从来了年家之后一直很把自己当外人,四处给家仆帮忙,扫院子、净衣服,毫无怨言。这会儿见了年却清,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年却清公子,在下尉迟宿。”
年却清眨了眨眼,只道:“你能不能推我荡秋千?”
尉迟宿应声,绕到身后去轻轻推他,推了一会儿,年却清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道:“你推得很稳,比我兄长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