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死,是,要不是你掉在我这儿了,现在尸体早被蚂蚁啃干净了。”
年却清沉默须臾,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我昏迷了几日。”
“五日。”说完又道,“现在是第六日了。”
“……父亲可否找过我?”
“我怎么知道。”
年却清看了看坐在年却升身边隐隐有些倦意的姜冬沉,有些内疚道:“我现在是不是挺打扰你们的?”
“你知道就好。”年却升毫不客气。
“过两日……我回去。”
“回什么回去,你这一身伤,走的了几步?”气急败坏完,年却升又道,“尉迟宿呢,过几日我想办法让他来接你。”
年却清端着杯子的手陡然一晃,良久,他仿佛深通恶绝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提他。”
闻言,年却升转头望向他的眼:“怎么了?”
年却清别过头去,一只手死死抓着被角:“别提他,他不是尉迟宿。”
年却升与姜冬沉对视一眼,年却升比划了一下那颗寻灵珠,姜冬沉会意,年却升道:“什么叫那不是尉迟宿?”
年却清攥着被角,仿佛很不愿承认地:“他姓白。”
围猎开启那日,年却清同尉迟宿一起入了深山。风声猎猎,偶尔听到一两声野兽的啸叫,年却清大约知道这会是一个鸿门宴,心中却依然不慌不忙,还对尉迟宿道:“阿宿,你看那个花儿开得挺好看的。”
倒不是他心大,而是从小被惯坏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他只知这里危险,但这危险是什么概念,他就不得而知了。
尉迟宿始终小心又谨慎,穿过一片矮树林时,一处木丛树叶簌簌响了起来,尉迟宿驻足片刻,那里面扑扑飞出两只乌黑的雏鸦。
尉迟宿心想,不详。
年却清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尉迟宿忽然朝那矮木丛掷了什么东西,擦的一声,只见一道细细的白影划过,削平了矮木丛的一层薄顶。
“那是什么?”年却清问道。
尉迟宿仍旧盯着那处矮木丛:“围棋。”
可年却清觉得有些不像,那似乎比围棋更锋利了一点。转念一想,年家记载的有关围棋术已经是多年前的旧版,可能是围棋术近些年大有长进,只不过年家不知。偷技总不敌原创,便没再多想,跟着尉迟宿走了。
年却清并不知自己要去向何处,尉迟宿叫他跟好,他便跟了。逐渐深入不毛之地,周遭凄凉萧瑟无比,可尉迟宿没有要停的意思。年却清看着四周枝干狰狞的怪木,又回头望了一眼走过的深草丛,迟疑问道:“阿宿,你确定我们真的没有……”
年却清突然噤声,因为他再回过头的时候,尉迟宿已经不见了。
年却清顿时心中一阵剧烈的战栗,心中狂跳起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转身向回跑了起来,可跑了不过十步,却悚然发现,前路已与来时不一样了。
年却清转过身,不知何时,他已被那张牙舞爪的怪木包围。
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样东西,速度奇快如离弦之箭,年却清本可以避开,却愣是伸手把它接住了。顿时一阵刺痛从手心传来,鲜血滴滴答答地涌出,年却清一皱眉,张开手看,那竟是一枚飞镖。
年却清心中猛然一震。
这飞镖飞来的招式,角度,以及带来的白影利光,都不与尉迟宿方才在矮木丛扔出的那一记‘围棋’偏差分毫。
年却清顿觉身如置于冰窖,他无法确定这个在年家与他相伴七年,温暖时光如同淡淡流水一般的尉迟宿,是不是真的要害他。他将那飞镖攥在手里,迟疑道:“阿宿?”
无人回应,从背后又倏地飞来四记围棋,嗒嗒嗒嗒地钉在后背,正中穴位,年却清无法动弹,心中又惊又怒,却更加声嘶力竭地喊道:“尉迟宿!滚出来!”
这时身后刺来一剑,正穿入他的右肩,年却清毫无防备,被这一剑刺的向前一倾,喉中涌起一阵血腥之气,勉强道:“你……是不是尉迟宿……”
有个声音在身后阴险地笑了起来,并不是尉迟宿的声音。年却清一口气还未松到底,闻他言又是心中一惊,只因那人道:“我不是尉迟宿,但他在这儿看着呢,而且,不会来救你。”
年却清似是想要转头,却无能为力,一字一句冷声道:“何人。”
身后之人未答,另一声又起:“行了,别跟他废话了,办正事,动手。”
年却清心中一惊,尚未开口讲话,竟被人拿布封了口,那人又道:“来人,弄晕他。”
年却清登时被人反束住双手,有两人从背后扭住他的双臂,猛的将他撞在树上,年却清当即双目一黑,瘫下身去。后面的人始终没有露面,只听一人道:“怎么就这点本事,这就不行了?”
另一人道:“不行才好,省事。”
年却清从未受过这样的伤,但并不是受不住,疼固然疼,他简直觉得浑身都要被这一下撞地七零八落,额角血热血热地钝痛。然而他神智十分清醒,事已至此,他自知逃不过此劫,无从反抗,那便明哲保身。
那两人在身后窃窃私语了什么,年却清随即被再次狠狠地一撞,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撞到年却清耳边如有阵阵爆鸣,鼻喉间险些断气,双腿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脑中翻江倒海,那两人却提他起来,还要再撞。
这时有人突然冲出来将那两人一脚踢开,吼道:“你他妈到底够了没有!我早就向宗主请示过了,不管年家死多少人,年却清都不能死!”
年却清在剧痛中隐隐辨出那在耳边剧烈回荡的声音正是尉迟宿,极力想睁开眼看看他,问问他为何为了他放下涵养口出脏话,可最终是徒劳无功。被踢倒的人立即起身来扼住尉迟宿的喉咙,咆哮道:“白宿!你少他妈给我蹬鼻子上脸!别以为你这几年立了功,你就能在尉迟家一手遮天!家主是答应过不让他死,不过可没说过不让他缺胳膊少腿,不让他变成傻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离了尉迟家,你就能复兴白家吗?白宿,啊?”
年却清方才听见尉迟宿来的时候,心中还亮起一点希冀,可此刻这个白姓之名却仿佛迎面泼来了一盆炙火,浇得他体无完肤。
瘫身在地上的年却清身体忽地一颤,尉迟宿望见,似是想上前握住他的手,被另一个尉迟家的人看见,直将他推了开来。不知在向谁说道:“差不多行了,办正事。”
说着那人亮出佩剑,挑出一朵剑花,剑尖指在年却清腕间,划出一道血痕。
年却清早已痛的毫无知觉,他只是觉得有一股热热的液体从手腕流出。过了不知多久,听见一个人道:“不是他,不是能镇住白月光的血。”
“那些人怎么办,带回去?”
“带回去,多个人质,以防后患。”
尉迟宿刚要上前抱他,突然后面偷击来一记手刀,他顿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白宿也带走,让他醒着不是好事,万一做了不该做的,我们都要完。”
那群人御剑带着年却清和尉迟宿离开猎场,年却清并不是意识全无,听他们的谈话听得模模糊糊,但他大约听到什么要将他作为要挟年家的筹码,什么回去先关几天再议,以及听到关于尉迟宿,听到他潜藏年家的最终目的,然后心蓦地一寒。
另一个人说:“白宿归根到底姓白,他对这个年却清好点,也是为了报灭族之仇寻个信息来源。他是跟了他很多年,但是你们也不必太过紧张,若是白宿要向着年家,早就不与我们来往了,但这是不可能的。他能为了一个人,放弃对整个年家的仇恨?”
忽然之间,一阵难以言表的难过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吞噬了年却清的整个身心。
他不能。
年家于白家是灭族之恨,不共戴天。尉迟宿不会为了自己一个人,便把所有痛苦都视作无物。他猛地想起那晚尉迟宿提及他父母时那样深通恶绝的神情,他本以为那是旧伤难提。不想,却是对着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家族之后人,流露出的发自内心的憎恶与痛苦。
七年。他在仇人的家里,委曲求全,暗藏锋芒,七年。
年却清这么想着,突然涌起最后一丝力气,奋力挣脱,落下云间。
他心中反反复复念着。
七年。
旧事
大约是在年却清八岁之年,年家在仙都办了一场盛大的清谈会。
那年年家上下仍旧意气风发,白月光安然光华流转,她似是一道荣誉的光,笼罩着整个偌大的年家。
应邀的仙家三十有余,仙都上下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饶是如此,却仍避免不了敌对仙家的发难。
就譬如,尉迟家。
正殿大宴,年风临正说到各家前来听学之事,尉迟关辰突然拍上酒案,冷声向年风临嗤笑道:“办学?你说得到好听,不就是你们这一群偷技之徒,用仙门各家的仙技,汇到年家学堂里习及,你只当仙门百家个个都是傻子?若是真有本事,何不教习占星术?”
表面的平静自然是极易被打破的,仙门各家的宗主心里都默默忍着呢。尉迟宗主一开口,立刻有各家宗主拍案应和。一时间群情激奋,场面混乱无比,由此事引发出更多关于年家恶劣行径的控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