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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升沉 (落淮)


  年却清道:“这么严重?”
  尉迟宿只点头,年却清却心道,活该。
  接着他无谓道:“我看他并不知道谁救了他,他和年却升是都认不得对方吗?”
  尉迟宿道:“应该是的。”
  年却清道:“这样最好,免得他们两个凑到一起,给我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尉迟宿又沉默了,年却清看他不太开心自己这样讲,就随口改口道:“不过也确实有我的不对。——对了阿宿,明年你是要出去历练吗?”
  尉迟宿道:“不去,我已经向家主申请过了。”
  年却清笑了:“那样最好,干脆等我到十七岁陪我一起,之后就在外面找地方住下吧,我不想回来了。”
  尉迟宿手中的笔微微一顿,略一皱眉,不置可否。
  年却清见状,扁了扁嘴道:“你不愿意吗?……真想留在年家?”
  尉迟宿道:“没有。”之后又转开话题道,“你今天穿的薄了,将近年关,别染了风寒。”
  年却清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心想并不很薄吧,随着便想起另一事,问道:“年却升这会儿在哪?”
  尉迟宿道:“书志楼禁闭室。”
  年却清啊了一声,无谓道:“那日子可要难过了,是他活该。”
  十一岁的孩子,对自己有着清楚的认知,他忽然正色向尉迟宿,又转而阴晴不定一般地得意道:“可是我害的?那我岂不是很坏。”
  尉迟宿却仿佛比年却清更了解他自己,闻言并不回头,只道:“你不坏。”
  是被嫉恨从身体侵到了骨子里,哪怕恶性不灭,心却是清的。
  却清却清,为人至恶,心性至纯。
  年却清一挥手:“你不必安慰我,别人都说我偏傲顽鸷,我本就是那样的——是你不嫌弃罢了。”
  说着又笑眯眯地趴到尉迟宿身边,好奇道:“你在抄什么?”
  尉迟宿道:“一些经书,家主交给我的。”
  年却清抱着手,头歪到尉迟宿那边去:“伯父也真是的,快过年了也不让你消停。”
  尉迟宿责备地看他一眼:“家主这是信得过我,我也当做打发时间练字罢了。”
  年却清看他写字,一笔一画的,很是刚劲。
  尉迟宿做事认真,写到入神便忘了时间,待他停笔发现天已全黑之时,年却清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尉迟宿搁了笔,轻轻挪开椅子,弯腰把年却清抱起来,一边轻声道:“去床上睡吧。”
  年却清睁了一下眼,呼出一声长长的鼻息。
  为他除去鞋子衣物,尉迟宿走出屋去简单洗漱,再回屋时,年却清已经快把整个床趴满了。
  尉迟宿心中无奈,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年却清的右肩,哄道:“挪挪?”
  可年却清摇头。
  尉迟宿只好再将他抱到床里面去,用棉被裹紧了他总不安分的四肢,自己也躺回自己的被子里,熄了灯。
  可他想多半也没用,年却清真的太能挤人,不是挪一下就能一劳永逸的。
  年却清做了梦,半夜开始便翻来覆去。尉迟宿早就被他挤醒了,瞧他像是在做梦,便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本是想安他心的,谁知这一拍他倒醒了。侧过身睁开眼看向尉迟宿,一双眼睛黑嗔嗔的。大梦初醒,瞳孔还没对焦。
  眸子里还带着慌乱,看见尉迟宿忽地又安心了,张了张嘴,嗓子却发哑,没说出来话。
  尉迟宿以为他是生病,于是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热。随着便温声道:“做噩梦了?”
  年却清摇摇头,又点点头,过了良久才抓住尉迟宿的手,小声答道:“我梦见我兄长了。”
  年却清和年却升很像,走在阳光中始终心高气傲,无所畏惧。可夜晚会洗去他们的所有保护色,露出其内心的柔软来。
  尉迟宿感受到他的不安,犹豫了一下将他带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道:“别怕。”
  他不必问的,不必问他做了什么梦,也不必问他在害怕什么,他若是想说,自己便会说。
  于是过了良久,年却清自己喃喃开口了:“阿宿……”
  尉迟宿道:“在。”
  年却清道:“你可还记得那次……就,他被关白月祠堂旧库的那次?”
  尉迟宿点头,道:“记得。”
  年却清叹了口气:“我就梦见那个了。”叹完又嗫嚅道,“我……我是不是……不该……”
  尉迟宿没有讲话,只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在这样悲伤的氛围下,尉迟宿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诶抱着好像就不挤了。
  年却清没听见他回话,自己吸了吸鼻子,咬着唇。
  那一次,是年却升被年风龄以为偷了秘经,不由分说被打了灵鞭,之后就直接被扔进禁闭室里去了。
  年却升自然是不会偷那个的。——是年却清。
  不知他出于何种心态,四处翻寻年家秘籍,或许是因为想要了解那讳莫如深的占星术,却忘了自己还是个刚能认全字的孩子。
  可到了年风龄发现那本秘经丢失,他第一个找的就是年却升。——提着鞭子去的,没听他分辨一句。那时年却升在上一回受的伤还没好,行动不便,躲也躲不了。生生挨完打就被扔进禁闭室里去。真的是扔,身体砸地时发出一声闷响,他那会失了神智,一声也发不出来。就躺在禁闭室正中央看着他们将门关上,屋内的阳光顷刻消弭,黑暗笼罩。
  而年风龄相信年却清只需要他一句话:“我拿了那个也看不懂。”
  年风龄走后年却清就把那书藏到年却升房里去了,心中无波无澜,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再过几日禁闭期满,年风龄叫家仆去吧那禁闭室门打开,别的都不必管,让他自己爬出来。年却清在半路把那小家仆截住:“钥匙给我,我去。”
  交给什么人都无所谓,反正就是个年却升。那家仆叮嘱了年却清几句注意安全,就把钥匙给他了。
  年却清从小就坏,心想要亲眼看着他被折磨得如此不堪还嘴硬,最好再同自己吵上两句,表现出更多的桀骜不驯来。
  哈。看着比自己优秀百倍千倍的人为了一份尊严挣扎反抗,还有什么比这更愉悦的事儿呢。
  可年却清打开门时,他没看到那个桀骜不驯的年却升。他没在站着或坐着,没有向自己出口讽刺。他仍然躺在之前被扔下的地方,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阳光撒入黑暗时满室生光,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抬手去遮,可是他没有。
  他无动于衷,整个人横在禁闭室的正中央,没有生气。
  年却清当时就慌了,扔下钥匙向他跑过去。
  ——他太相信自己这位兄长了,他以为他永远都不会被打倒,以为他永远都轻狂而桀骜,以为他虽然受尽苦楚,也不会被生活击退一步。——年却清是恨他的,但也从不想让他死。
  那可是年却清的兄长啊,小时候他们也曾分食过一块糖糕,睡过同一张床。
  他跑过去,蹲在年却升身边,伸手想要去探他的呼吸和体温。年却升没有睁眼,也没有动,良久却缓缓开了口,声音哑的不像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只道:“没死。”
  没死。
  两个字,了无生趣,消沉灰落。
  年却清眼眶忽地一热,藏不住眼泪又怕被看见,就后退了一步抹了抹眼,语气又是恨然:“我管你死没死。”
  年却升道:“我没在和你说话。——你走吧。”
  他没想和人说话,他是在想,我为什么还没死。
  都已经活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没死。
  .
  年却清正是梦见这一段,这会儿回想完,不知不觉便落了泪。
  十一岁,经历尚少,心智未熟,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样的心情。
  和他到底应该恨谁。
  年却清抹了抹眼泪,问尉迟宿道:“他在哪。”
  尉迟宿在白天时答过他这个问题,这会儿听他又问,声音却比白天时柔和,用安慰地语气道:“书志楼。你若想去看他,天亮了陪你。”
  年却清下意识要顺着这句话点头,忽然又怯了,使劲摇头道:“我不去。”说完又道,“我不见他,不见。”
  尉迟宿点头,安慰道:“好,不去。”
  年却清不再讲话,面上落回到他的波澜不惊,同时心里惊涛骇浪,他甚至闻得见自己被嫉恨侵蚀时散发出的腐朽味道。他怕自己堕入黑暗。他尚小的心灵想不通很多事,只是一味地告诉自己:“我很坏。”
  想的多了,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过了良久,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变成他那样。”
  尉迟宿当即了然,道:“你不会。”
  因为他知道年却清在说谁,不是年却升。
  他是不想变成年风龄。
  年却清听了这三个字像是瞬间放了松,可又怕尉迟宿只是哄他,立刻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尉迟宿闻言,笑了一笑,低声道:“你有我,他没有。”
  我也是历经艰难剧痛的人啊,我也曾觉得这人生枯燥,前路迷茫。可我们是彼此的救赎。
  所以你不必怕。
  你不会变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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