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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苏联公务员爱情故事 (Valerian)


  迪米特里打开了门,以为医生要出去了,一眼看到瘫倒在地上的人,手立即伸向腰间的枪。彼得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两人一起摔倒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迪米特里挣脱了,翻身把彼得压在地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彼得踹了他的腹部两下,迪米特里都没有松手。彼得在地上胡乱摸索着,抓到一个翻倒的玻璃药瓶,敲碎在迪米特里的脑袋上,后者发出一声吼叫,掐得更用力了,几乎要压碎彼得的气管软骨。有什么冰凉的、细细的东西碰到他的手,针筒,彼得一把抓起来,用最后的力气把它插进迪米特里颈侧,把药水全部推了进去。
  新鲜空气涌进肺里。迪米特里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眼睛上翻,昏了过去,脸朝下倒在地上。彼得咳嗽着,一时间站不起来,跪在地上喘息,眼前一阵阵发黑。过了好一会,他着手搜索迪米特里和医生的口袋,拿走了证件和零钱,拿起扔在地上的黑色长外套。他的行李堆在墙角,那本铁路指南还在,彼得撕下一张便笺,给瓦西里写了几句话,和列车时刻表一起塞进信封里,留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外。走廊上空无一人,这确实是个旅馆,但早已废弃,墙纸像坏死的皮肤一样剥落,地板四处开裂,凹凸不平,像噩梦里的场景。一个守卫看管着门口,根本没察觉到从后面潜来的彼得,轻易就被打昏了。
  他穿过东柏林破落阴森的街道,裹在长大衣里,低着头,缩起脖子,抵挡从小巷里涌出来的寒风。他要去的是火车站,并不是说那里的检查站比其他的宽松,而是因为那里西德人更多,更容易蒙混过关。
  彼得用迪米特里钱包里的西德马克买了车票,掏出了医生的护照、医师执照和通行证,故意挤进人最多的队伍。时间是11月8日晚,夜色已深,士兵人手不够,超时工作,已经很不耐烦,看到西德护照就草草翻一下,盖章,放行。医生显然经常来往东西德,士兵瞥了一眼证件上的一长串记录,打量了一下彼得身上那件法国生产的大衣,挥手让他过去了。
  等到斯塔西的人慌慌张张打电话给瓦西里,告诉他嫌犯逃跑的坏消息时,彼得乘坐的火车已经驶出墙外,在夜色中开往瑞士。他将会在苏黎世下车,换乘破旧的区域线路,去一个冷清的、在路线图上几乎看不清的无名小站。
  ——
  已经过了午夜。这个苏黎世郊外寂静的小站里,连雪都停住了。气温还不足以积雪,落在铁轨上的雪片都化了,轨道湿漉漉的,映着站台微弱的灯光。
  原定九点四十五靠站的、从布达佩斯出发的慢车始终不见踪影。倒是一列从萨尔茨堡开来的瑞铁火车到了,慢吞吞的,一点也不着急。这班车只停了两分钟,继续往东进发,天亮之前就会到达马赛。
  只有一个旅客下来了,因为腿上有伤,走起路来不免一跛一拐,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衣服上还有干了的血迹,像个流浪汉。车站办公室的门开了,柔和的灯光洒出来,照亮了旅客的脸,勾出了另一个人的轮廓。他们对视良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靠近对方,仿佛两人之间横亘着一堵墙,漫长的二十年,和一个世界。
  菲利克关上门,往前一步,说了第一句话。
  “瓦西里。”


第五部 :终点站


第31章
  “抬起头,看着别人的眼睛。”瓦西里站在他身后,手指托起菲利克的下巴,让他看着镜子,“这样好多了,不是吗?你要是不想被别人当小孩看待,就这样看着他们的眼睛。不要往下看,你总是躲开别人的目光,像认输似的。”
  于是菲利克在镜子里看着瓦西里的眼睛。他身上这套西服是新的,买来没多久,是他人生中第一套正装。盛夏的热气从打开的窗外涌进来,实在不是试穿西装的好时候。瓦西里借给他领带,手把手教他怎么系。在镜子里,菲利克看起来像个惴惴不安的餐厅侍应,瓦西里低声笑起来,侧过头吻他的耳朵,菲利克又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年长的男孩发出不赞同的哼声,再次托起他的下巴。
  此刻在昏暗的站台上,他又感到了那种催促他低下头去的畏怯,瓦西里的目光总是有这样的效果,让菲利克在心里像小狗一样蜷缩起来。不过他没有这么做,那个容易害羞的男孩很多年前就不在了,菲利克直视着瓦西里的眼睛,没有挑衅的意思,但也不退让。
  “瓦西里。”因为对方沉默,他又说了一次这个名字,好像在呼唤失踪的人,在雪野里,夜晚,方向不明,他得叫出这个名字,逼迫寒冷和阴影交还那个被吞没的人,“我很抱歉我这样走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第一他不感到抱歉,第二这句话听起来轻飘飘的,仿佛菲利克只不过是在一场沉闷的晚宴上不辞而别。瓦西里动了动嘴唇,好像很多言辞同时挤在那里,他不知道先放哪些出来。他的右手握成了拳头,很用力,手背露出了青筋,菲利克站在原处没动,抬着头,等着挨一拳。
  “叛徒。”瓦西里开口,词语从他的唇齿之间擦过,像有毒的飞虫。
  “我确实是的。”
  “为什么?”
  “或许可以说为了诗歌。”
  瓦西里盯着他,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换个说法吧,为了自由。”
  “我没空听外国的陈词滥——”
  “瓦西里。”菲利克说得很轻,几乎可以形容为温柔,瓦西里停了下来,“你真的有认真听过他们——听过我在说什么吗?你心里面好像有个老式电灯开关似的,只有两个选择,开,关,苏联的,西方的。控制开关的人也不是你自己,克格勃喜欢的就是苏联的,克格勃不同意的就统统都是西方的。今天他们推崇一个理念,它就是彻头彻尾苏维埃的,明天他们改变主意了,它又成了‘外国来的毒药’。我们谁都看得出问题,但我们都假装看不到,这样大家都高兴了,这就叫‘智慧’,叫‘为了大局’……我实在假装不下去了。”
  “你是想说两亿苏联人都是错的,只有你是对的?”
  “不,我只是希望他们能放心说出‘你错了’,不必担心被捕。”
  “我们抓的都是罪有应得的人。”
  “你真的相信吗?你能向我发誓,你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投进卢比扬卡监狱吗?”
  瓦西里不说话了。
  “我为克格勃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位诗人。为什么总是诗人先受害?我常常这么想,可能因为他们不太会撒谎。我只是服从命令,可是他又做了什么,以至于非得铲除不可呢?”菲利克终于移开目光,看向被融化雪片沾湿了的铁轨,好像这样说话会容易一些,毕竟,他是在为那些死去的人说话,“我后来做的事都是在补偿那一天,人们不应该这样死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当然,克格勃会指责‘他们毒害人心’,还说,‘他们受了蛊惑’……可他们只是写了诗而已,把俄文写在纸上,这就是囚禁他们的理由吗?”
  “如果你想用这些话说服我——”
  “我不想说服你。”菲利克回答,往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仍然看着瓦西里的眼睛,“如果你能被两三句话说服,我也不会继续爱你了。”
  瓦西里瞪着他,仿佛“爱”是一个不能搬上台面的下流字眼,菲利克居然敢直接把它说出来。这位受了伤的克格勃上尉摇了摇头,不知道在否认些什么,后退一步,仿佛菲利克刚刚用长矛刺穿了他。菲利克忽然紧张起来,上前一步,抓住瓦西里的手臂,“和我一起走吧,你不能再回莫斯科去了,他们会枪毙你的。”
  “我们能去哪里?”
  “外面。总有我们可以待的地方。”
  瓦西里甩开他的手,“我不会当叛徒的。”
  “瓦西里,墙已经倒下了,我们原先——他们指使我们维护的东西要消失了。你没有必要继续服役下去。”
  瓦西里看着他,眼睛里的愤怒已经消失了,被一种疲惫的悲伤所取代,这比怒火更令菲利克难过。瓦西里抬起手,指节碰了碰菲利克的脸,又收了回去,“你不明白。如果我不是克格勃的话,那我是谁呢?你又是谁呢,‘彼得’?”
  “你是瓦西里·安德罗索夫,我是菲利克,这不是由护照决定的。而且你看不到吗?苏联已经要死去了。”
  瓦西里正要回答,车站办公室的门开了,穿着马甲的列车员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瓦西里冲他吼了一句“滚开”,用俄语说的,列车员没必要听懂,从表情和语气就猜得出是什么意思,赶紧缩了回去,砰地关上门。瓦西里重新转向菲利克。
  “这场闹剧必须停止了。”
  菲利克用力交握双手,但它们还是止不住发抖,半是因为寒冷,半是因为互相撕扯的情绪。愤怒和失望被红热的焦虑淹没,随即就被更大的、沮丧的浪头吞没。站在瓦西里面前,他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他们之间已经支撑不起传统意义的对话了,只能隔着墙互相投掷观点,没起到任何实际作用。
  “跟我回莫斯科。”瓦西里轻声说,菲利克认得这种兄长般的语调,“现在还不迟,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这件事并不一定会变成灾难,想想你父亲。你不可能一直逃下去的,我不想看见你被英国人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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