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他都是管儿子叫“胖胖”的,要是“谈墨”这两个字从他嘴中蹦出来,那就是真真正正动了怒。
谈墨看了眼地上的陶瓷碎片,以为是他生气故意摔的,于是更加理直气壮:
“家规第四条,生气不许摔东西。”
谈毓书懒得辩解,直接跟小家伙杠上,“家规第九条,胖胖不许对客人没礼貌。”
“家规第三条,爸爸不许乱发脾气。”
“家规第十二条,胖胖不许对爸爸大吼大叫。”
......
一大一小的对峙不分胜负,每说一条“家规”,陆博渊的头就扭转一个方向,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他听到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家规,甚至包括了上厕所用几张纸。
就在他准备劝说之时,谈墨的声音突然拔高:
“家规第一百条,爸爸不许不认识妈妈!”
说完,还没等谈毓书反应,自己却先红了眼睛,小身板一抽一抽的。
生气,却又伤心。
谈毓书愣了愣,“什么时候有这条?”
然后呆滞了几秒钟,问:“谁是你妈妈?”
谈墨的大眸子里溢满了眼泪,为了不让“哭泣”这么丢人的事情发生在大人面前,他十分果决地折回卧室,“咣”得关上门。
还下了小锁。
谈墨是一个缺失母爱的孩子,即便谈毓书照顾得再贴切,他也无法给他完整的爱。
他从前不怎么能发现这种缺失感,直到现在长大了(五岁而已),这种让他无所适从的感觉,会在生活的一点一滴中暴露出来。
比如,他今天跟代小胖吵架,气势汹汹地诅咒人家:
“你爸爸今晚做饭全放香菜!”
结果代小胖说:
“我爸爸才不做饭,我妈妈做饭!而且妈妈爱我,从来不放香菜!”
这样“妈妈爱我”的话,比“你没有妈妈”更加伤人。
因为它包含了两层意思:
一,我有妈妈,你没有。
二,妈妈对我的这份爱,你仍然没有。
所以,他才会急不可耐地抱着陆博渊的大腿问:“妈妈,你会做饭吗?”
谈墨表面伪装得很成熟,很懂事。其实他也是个普通的,渴望着母爱的孩子。除了爸爸和他,他也想家里有另一个人,爱爸爸,也爱他。
客厅里,谈毓书正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可能再某个瞬间伤害了孩子,却不知道是何时。
扫干净陶瓷碎片,犹豫的脚步徘徊在颜色深沉的木地板上。
他在想,是现在把谈墨哄一哄,还是等他一个人先安静一会儿。
一旁,纵观着这一切的陆博渊终于起身,拉开冰箱的保鲜室,一面打量一面开口问:
“冰箱里有食材么?”
目所能及的还不少,只不过蔬菜的叶子有点萎蔫,看来是昨天买的。
谈毓书跟过去,一个紧张,冷空气入喉,咳嗽了几声。
“有,但是不多。”
虽然说者无意,但这话听起来确实有几分不留客的意思。
陆博渊取出几个袋子,合上冰箱门,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毓书,我吃不了多少。”
谈毓书一愣,明白了这其中的唐突,慌忙解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博渊的目光变得柔和,九成冰的脸化得只有八成冰,“只是开个玩笑,别当真。”
把食材搬到厨房,熟练地挽起袖子,又说:“谈墨的事情,是我没讲清楚。但你们毕竟是父子,你的话应该比我管用,如果需要我出面,随时开口。”
很理性的说辞,是之前就准备说的。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好。”谈毓书的眼睛里闪过愧疚,“他只是想像平常的孩子一样而已,是我对不起他。”
陆博渊忙碌的动作突然停下,脸上的表情沉了沉,“不要把这三个字挂在嘴上,你没有对不起谁。”
谈毓书不敢直视他的眼神,那里仿佛是无底深渊,能把他深深吸进去。
陆博渊把他拉到沙发坐下,问:“家里有雪梨么?”
谈毓书以为他想吃,于是慌忙去拿,却被这人按了回去。找来水果刀和雪梨,清洗,削皮,递给谈毓书。
“你之前咳嗽,先吃梨缓一缓,药等饭后再吃。”
等谈毓书接过去,他又补充说:“晚饭交给我,你休息。”
语气仍然冷冷的,内容却很温暖。颇像结婚很久的老夫老妻,丈夫心疼生病的妻子,主动承担家务。
从前,他们的爱情很直接,简单粗暴。陆博渊是肉眼可见的霸道,即便是关心,也是硬把东西塞到他手里,吩咐一个“吃”,然后大摇大摆离开。
谈毓书每次都嘻嘻哈哈,然后很乖很听话地按照他说的做。但是,现在,眼前的男人陡然变换了态度,却让他无所适从。
☆、第 25 章
男人的袖子挽在手肘的地方,露出劲瘦的小臂,手臂上没有夸张的肌肉,却让人觉得很有力量。
他在陌生的厨房里操作的得心应手,虽然忙碌,却很有章法,切胡萝卜丝的刀功流畅得宛如机器,看来经常下厨。
那个瞬间,谈毓书斜斜靠在沙发上,望着厨房里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破天荒觉得很安心。
昏昏沉沉的,仿佛这个男人在,什么都不用操心。
大概是生病的缘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迷糊之间,他感觉好像有人给他盖了一件什么东西,然后,温热的脸颊上,附了一个清凉的东西,一下子就消失。
或许是做梦。
叩叩。
陆博渊轻轻敲了一下卧室的门,从厚重的房门传出来的,是小家伙特别不赏脸的一“哼”。
陆博渊放低了声音,轻轻说:“是我。”
小家伙立即欢喜地过来开门,大眼睛透过门缝望出来,朝他身后望了望,看见没人,又有些失落,“爸爸呢?”
陆博渊抬起食指,“嘘”了一声,指了指沙发的方向。
“以后他要睡沙发,记得帮他盖衣服。还有......”
“什么?”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他说,不要撒谎,也不要突然对他生气。”
谈墨想了想,有些担忧地抬头,问:“你呢?你会生气吗?”
陆博渊揉了揉他的小卷毛,“从前会,现在不会了。”
谈墨嘟着嘴,“但是爸爸会生我的气。”
陆博渊否定着说:“他没有。不信,你去叫他吃饭,他会很开心。”
谈墨将信将疑,从前他们父子有矛盾,都是冷战两天,然后等谈毓书主动打破沉寂,他才不情不愿地原谅他。
从来......没有主动过。
这次,在母亲大人的劝说下,干脆,就大发慈悲尝试一下吧。
......................
一顿饭吃得很惬意,仿佛之前的争吵没发生过。
中途谈墨不小心放了个屁,噗的一声,与他平日塑造的高冷人设十分不符。吓得赶紧左右看看,见两人都没有反应,猜测他们应该没听到。然后端着平时的小王子的架势,专注眼前喷香的米饭。
嗯,妈妈的厨艺很是不错。
而且,没有香菜。
谈毓书盯着他因为羞赧发红的耳尖,笑得无声且宠溺。但是,又想到谈墨冲进房间的最后一句话,温和的眼神闪过焦虑。
爸爸不许不认识妈妈......平时从不谈及母亲的谈墨,内心其实很敏感。
“胖胖,其实,你有妈妈......”
夜晚,在小王子终于换好睡衣,半个身子钻进被窝的时候,谈毓书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他。
谈墨歪着脑袋思考,“我知道。”
谈毓书叹气,“不是今晚做饭的陆叔叔,你的妈妈,是一个很美丽的意大利女人。”
有些话,不能一直隐瞒,否则,今天在孩子心里戳穿的窟窿,会无限放大成阴影,笼罩他的一生。
......毓书,我怀孕了,怀了那坏蛋的孩子......他这样做无非想跟法官说,我是单身母亲,没有精力也没有资格继承爸爸的遗产......我们结婚吧,就当是为了爸爸,他的心血不能落到这些人手里......你放心,如果你什么时候找到了爱人,我随时退出......毓书,我恋爱了,他是一名医生......他,很介意Pinny......
Pinny,是谈墨之前的名字。
世界上,并不是所有母亲都愿意为了孩子放弃一切,她也有她自己的人生,以及享受人生的权力。
那时的谈毓书被世界抛弃,也抛弃了世界。
从海难逃生之后,他一直郁郁寡欢,医生说他是重度抑郁症,需要吃药,需要运动,需要定期检查,需要,找到一束光,驱散黑暗。
他一直置身在暗无天日的逼仄的世界里,直到,谈墨出世,那女人兴致冲冲把孩子抱来。小家伙在他的病床上爬来爬去,最后好奇地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脆弱又柔软的小生命,轻轻地,握住他的一根手指,羽毛一般。
那瞬间,仿佛精灵打开了魔法的大门,已经麻木多日的指头传来柔软的温度,让谈毓书颤了一下,好像被谁击中了似的。
封闭已久的内心被打开一条缝隙,阳光照了进来,虽只有几缕,却足以祛除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