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听景允说:“等你回来,咱们俩谈谈吧。”
周遭人来人往,航站楼里响起广播,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含含糊糊听不清楚。康崇望了他半晌,说:“碰一碰还是用舌头?”
景允一怔。他站得僵直,手攥着衣角,透露着窘迫。他仍穿着拖鞋,挽着裤脚,T恤衫上还溅了一滴鲜红的番茄汤,有点洇染开了。
他的嘴唇翕张,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眼帘抬起耷下,无措地盯着自己露在外的脚趾。
康崇的肩膀一下子松了,他微笑着,卸去了所有。
他把行李扔到地上,捧着景允的脸,和他接吻。
“……”
安检口和休息区的人都看过来,压抑着骚动。一个打扮入时、染着金发的年轻男孩儿推着箱包路过近处,吹了声九曲十八弯的口哨。还有人在喝彩,善意的,愉快的。然而景允根本无暇分神,这个柔软、一触即分的浅吻给予他的冲击力是全然相反的巨大,以至于亲完了他还瞠着眼睛,气血上涌,蒸得脖子耳朵都红透了,结巴着说:“你,你到底听没听……”
第二个吻覆了下来,带着一点儿笑意,云雾般氤氲,嵌入他的牙关淌过舌尖,浸润了肺腑,熨平一切忐忑、不安和对未来的疑虑。
现在睡不醒的人换成他了。
康崇捏着他的下巴,用拇指抹干净他充血的唇瓣,说:“我走了,很快就回来。”
他愣在原地许久,却连康崇怎么过安检的都没看见,双脚终于能够重新行走的时候,他轻飘飘地迈着步子,颠三倒四地出了航站楼。
外面抽烟的男人换了一拨,姿势却都大同小异,发呆的,闲聊的,全看向他。他没感觉,径自在长椅上坐下,手交握着,止不住地战栗。
一个刚下了客的出租司机招呼他:“小哥回市区吗?”叫了几声都没反应,怏怏地开走了。
他弯下腰,把脸埋进了掌心里。
第19章
景允在天黑之前回到家,半路买了包糖炒栗子。阮妍和景越冬都不在,屋里静悄悄的,垂悬着白昼与黑夜交接时浮尘般的阴影。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出声,脱掉拖鞋攒进鞋柜,走去浴室,在幽暗中洗了个澡,湿着头发,去阳台上剥栗子吃。
小区里灯火通明,充满人气,居民们聚在锈黄色的路灯杆下面聊天,头顶盘旋着不知名的飞虫,他们的谈笑声被夜风遥遥的送过来,在屋檐下翩然而散。景允左右手的拇指相叠,捏开一颗栗子,它的裂口齐整,剥起来毫不费力,果仁饱实入味,炒得火候刚好,内部渗透了砂锅特有的烟熏气,嚼着软糯,又面又甜。他数着数吃了六个,把剩余的都剥了,光溜溜的栗子仁重新装进纸袋,摆到客厅茶几上,省得俩老小孩儿控诉他吃独食。
剥完手是黏的,粘了蜜糖,他用舌尖舔舐,指腹抵在唇上,亲吻般的触感。
康崇的嘴唇可比这个软得多。
把手洗净,喝了杯凉白开,他回到书桌前,继续读昨晚没读完的书,双雪涛的短篇集《平原上的摩西》。看到第五个故事《长眠》,房间外传来父母用钥匙搅动锁芯的动静,极微的响,他们一前一后进屋,见灯灭着,误以为家里没人,阮妍还堂皇地嚷了句:“十点了,你瞧瞧,景越冬,你儿子怕是被人下蛊了。”
景允没忍住,“噗嗤”得笑出声,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倚在门侧,把她吓得跳脚,声高更上一层楼:“要死啊兔崽子!”
景越冬也笑,打开风扇降温,去厨房沏了壶新茶,沸水翻滚,清香味徐徐地逸出来。景允站着没动,跟阮妍说:“我买了糖炒栗子。”
阮妍问:“你着急忙慌的去哪了?”
景允:“很甜的,你尝尝。”
阮妍:“你小姨说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景允:“不见。爸我要一杯茶谢谢。”
阮妍:“老公不许给他。”
景越冬咳了咳,杯子端起放下,眼观鼻鼻观心,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栗子蛮甜……哎都剥好了的……老婆……”
阮妍正待发作,景允喏喏地接话道:“我有喜欢的人。小姨那边拒绝掉吧,不值得去,耽误人家时间。我就相中这么一个,不轻易变卦的。”
阮妍性急:“那你倒是带回来啊?你空口无凭的妈妈怎么知道长得是人是鬼是圆是扁。”
景允吹散茶杯上方袅袅的烟,作势定力十足:“还没正式确定关系,八字光有一撇。”
阮妍吃一颗栗子,喝一口茶水:“你啊,就随你爸,木头木脑的不会来事,哄不了小姑娘高兴,工作吧赚不了大钱,让你跳槽还不乐意,现代人都一天到晚抱着手机,谁看报纸杂志。”
景允小声嘀咕:“我看……”
“谁跟你争这个,就会抬杠,我看是给你惯坏了。”阮妍削了他一脑瓢:“你遇到难处就问崇崇呀。”
景允一口茶淤到嗓子眼。
“你看崇崇一直都那么帅,从小到大不缺人追,我真觉得现在电视上那些什么……流量小生,不见得有他耐看!当年你小梅阿姨愁也是愁这点,早恋影响学习,当初让他艺考,非不听话,也不知道犟哪门子……反正人家接触的女孩多,经验比你丰富,你拿不定主意就找人家取取经,懂吗?”
景允强咽下那口茶,呛得眼底含泪,点头如弹簧:“懂。”
“你懂什么?”
“……”
“行了你就是给你妈找气受。”
他抱起《平原上的摩西》一溜烟地逃了,一晚上再没出过卧室门。
十二点他准时睡下,梦见自己躺在一只火柴盒里,沿一条解冻的河漂流,波浪不疾不徐,像他的心情一样平静。他把纸壳推开,从盒子里冒出头,观望着沿岸的景色,大地辽阔苍茫,铺满皑皑白雪,空旷使他双眼失焦,抓着盒边坐了起来,觑见岸上有个少年,趿着步子悠哉地走,十六七岁,瘦瘦高高,穿着高中校服,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修长的小臂,藏青色的长裤摞到鞋跟,书包带子只背一条,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直直地扬起来,和他招摇,笑容满面,像是一场离别。
他突然慌了,他感到仓皇,徒然地目睹着失去却挽留不及,“康崇。”他呼唤这名字,声音忽大忽小,被风吹向远方:“康崇!”
再一转眼,康崇已近在他身旁,又换作二十六七岁的模样,收敛了锋芒,学会隐忍和体谅,穿着一件白色阿兰毛衣,领口弧度柔和,像凝视他时的眼角,抚摸着他脑后那一束早已剪断的长发,说:“我在这儿呢。”
他对康崇说:“我是男的。”
康崇颔首:“嗯。”
他说:“我喜欢你好久,不知有多么喜欢。我想要追求你,不懂该怎么追求。”
康崇亲了亲他的眼皮。
他问:“我们会沉下去吗?”
康崇说:“不会的。”
“那就好。”
两个人便一齐躺进了狭仄而暖和的火柴盒,紧握着手,不在乎往哪着陆,不在乎漂向何方。
五点钟他被冻醒,手脚冰凉,趴在床边捡起蹬掉的被子,抖搂抖搂,用腿夹住,蒙着脑袋又睡了俩小时,被阮妍揪起来吃早饭。她和景越冬跟陈蜜柑父母相约一道去爬山,在飒城北边的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八十多公里,开车自驾游。景允喝绿豆粥,用烧麦蘸酱油,恭送他们出门。
周末比较清闲,他先整理周一开会要用的资料,弄完看了部电影,写读书笔记,玩近期新出的游戏,刷刷微博,最后实在找不到事做,把家里里里外外扫除了一遍,一看表,还不到下午三点。
时间过得真慢。
康崇得晚上八点才回来。
四点,出版社的工作群里有人冒泡,急活,说是相关规定临时调整,下周要送印的刊物中某个栏目配的插图不能使用,换张别的,尺寸有差,预留出来的版面不够,文章需要删减,他便安安分分改起了文章。交完稿后跟同事们瞎聊一阵,饿了,刚准备拌个土豆泥沙拉吃,静音的电话就在餐桌上玩儿了命地震。
他这才发觉,外头天色已晚。
“喂?”
“我快到家了,有空么这会儿。”
心跳好像变重了,沉沉地撞击胸腔,奏出动听的交响。
“有。”故意问:“干吗?”
听筒那端顿了一下,仿佛洞悉他的把戏,笑道:“来对你负责了。”
第20章
他打开面前这扇门,如同它再也不能阻挡他,囿困他,炎夏不能,黑夜不能,长发不能,相亲不能,汽车里那首歌也不能。曾几何时牵绊着他、束缚着他的东西,此刻要将它们尽数抛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松快,没有任何负累。
有人在等他,张开了双臂,携着满身风尘,跋山涉水至他眼前,见识过炫目的繁华与浩瀚的人海,却仍渴望归来。
他踏着光,走向他的伊甸。
“……弄得跟我刚从外太空回来似的。”
两个人搂在一起笑,感受着这次拥抱和以往的微妙差别,臂弯环绕的力度,手掌着落的位置,肢体贴合的面积,表达诉求所用的姿态,每一样都跟从前不同,却又难以说明和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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