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没见了,见面儿就咒我啊……”
接下来不由康崇再说,他被景允推着后背往卧室撵,像摔一袋大米似的摔到床上,两只脚跷上去,一沾上床眼皮都要粘连起来,留着最后一口气交代后事:
“我四点的飞机,还能再睡一个钟头,你一点多叫我。闹钟已经不管用了,我试过,只能人工,你叫不醒可以揍我。
“行李来不及收拾了,你帮我随便打包几样,就去一天一夜,明天晚上回来。
“我两天两夜没睡觉了……好饿……谢谢。”
他喃喃到后面完全是梦呓,前后没有半点逻辑关联的只言片语拧在一块儿,没说得完就不省人事,堪比深度昏迷。上周他提过一嘴,这周很忙,会连轴转,昨天前天都是通宵,紧接着今天就得出差,更惨的是,他父母这几天外出旅游,用实际行动贯彻和发扬“老年人要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只为儿女活”的先进精神理念,家中无人支应,冷锅冷灶,康崇像个留守儿童,远近无援、濒临猝死之际,想起还有景允这么一号靠谱的人。
“不客气。”
他用口型说完,帮对方盖上薄被,俯身捡起地上一只黑色的小号手提箱,空的,飘轻,平摊开来,扭头去康崇的衣柜里挑衣服,长袖长裤各拣一件,想了想,掏出手机查了查目的地今明两天的天气预报,又取了件短袖叠进去。
衣柜出人意料的整齐,分门别类,连领带内裤袜子这样的小物件都井然有序,码在衣架下方抽屉的独立格子里,每一样都在提醒景允:床上沉睡的那个男人,早已不是当年缺心少肺、不修边幅的臭小子了。
雨伞,眼镜,纸巾,电脑,护肤品,剃须刀,创可贴,充电器,他把这些统一塞进箱子带拉链的一侧,有层隔挡,和衣物区分开,先不封箱,等康崇睡醒了检查一遍。他把钱包护照身份证也收归好,放上去。
又看了眼钟表,他无声地走出卧室,环顾这个像自己家一样熟悉和亲切的客厅,前几年翻修过一遍,换了软装,设计简洁,干练,以实用为主,少有赘余饰物。康崇的母亲是个园艺师,所以家里养了很多品种的花,景允身旁就有一盆,他叫不出名字,也闻不见花香,但见花盆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隔一天浇一次水,敢忘记我杀了你。
他对着空调吹了一会儿,等后颈上的汗风干,走去厨房,在橱柜里找到一包宝贵的泡面,购物袋里的一颗落单的番茄,一小把菠菜,冰箱里的一块午餐肉,全拿出来,在水池边洗干净手,做饭。
把水烧滚,放入切成小块的番茄,熬五分钟,加一勺香菇酱,一勺蚝油,煮一分钟,收汁,作为汤底,接着就是普通的煮泡面流程,放佐料包,酱包,随后是面饼、菠菜和切片午餐肉,煮两分钟。
临出锅前最后一步——他定的闹钟就快响了——磕一个鸡蛋进去,铺在煮得晶莹发亮、弹性十足的面条上,将红色的汤汁完全煮沸,泡沫黏稠,没过逐渐凝固的蛋液,关火。厨房里已饭香满盈。可他一点都不饿。
他把小奶锅端到餐桌上,摆好碗筷,甩着烫红的手,去卧室叫康崇。
推开门,康崇仍维持着入睡前的姿势,分毫未动。
他实在是太累了。
景允想用至今所知最温柔的动作唤醒他,却感到无从下手,好像怎么都太粗鲁,太不珍重。
他只好弯曲手指,用温凉的、细滑的外侧,蹭了蹭康崇泛青的眼窝,轻声道:“起床了。”
康崇睁开眼,眼仁黑而浊,缠着两道血丝,迷蒙地望着他。
他再想说什么,手被人反握住,一扯一抱,天旋地转,倒在了床上。
康崇似醒非醒,抵着他的额头鼻尖,犹在梦中,呼吸依然绵长,温暖如海潮。他的手搂着景允的腰,景允的手贴着他的胸膛,像防御,像抵挡。那处规律地搏动,却又失控得发烫。
景允说:“该起床了。”
康崇说:“我知道。”
记忆中曾有过不止一次的拥抱,是从哪次开始生出渴念,变了味道,再去回想已是徒劳。
“你这样会迟到。”
“我知道。”
隔着名为“友情”的藩篱,为了傍近彼此,愿做“君子之交”,友谊地久天长。
拖鞋擅自脱离了脚,响亮的砸在地板上,景允胸腔颤抖,竭尽全力才能守住理智,手上的力气却在流失:“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康崇扣紧了手。
“我知道。”
第18章
景允的手放在康崇心口,正好是起搏的位置,他刚睡醒,体温偏高,景允朝那儿按了按,说,你心跳过速了,熬夜的后遗症。
嗯,很难受。康崇问,表情些许无助。有办法缓解吗?
你深呼吸,尽可能深。对。然后,慢慢地呼出来。循环三次。
……
感觉怎样?
好像有效。
那就行。不过也只能起到暂时性的调节作用,治标不治本,可以的话还是不要熬夜,太伤身了。出差回来就能休假了吧。
但愿。
等等。你心跳怎么还这么快?
第二个闹钟在五分钟后响起,这次景允没能及时按掉它。两人相互拥抱,如同在一艘搁浅的船上,没法回到陆地,也游不进海洋,唯有抱紧对方,才不至于跌落。
终归不敢再耽误了,康崇这才活动起来,从景允身体上方爬过,趿拉着拖鞋,踉踉跄跄走出卧室,魂不守舍地,还绊了一跤,循着饭食气味到餐厅找吃的,像动物一样,发现那碗泡面,登时惊为天人:“这是什么?”
景允当他傻了:“……泡面。”
“我不信。”他眯细了眼眸,拉开凳子坐下:“人世间哪有配置这样豪华的泡面。”
景允失笑:“快吃吧,要坨了。”
康崇却又站起,嘴里叼着筷子,打开冰箱拿出一罐芬达汽水,五根手指拢着易拉罐上端一圈,单用一根食指扣着拉环,砰得撬开,笃得放在他面前。
“我给你打电话那会儿你在哪儿呢?”
景允坐在他对面,收起两条腿,脚跟踩着凳子边,抱着膝盖,腰背弓起,整个人蜷在上面,孩子气的坐姿。“参加我表姐的婚礼。”
“百年好合。”
康崇简短地贺了个喜,便重新埋首于这碗面。他活了快三十年,头一次发觉泡面竟然能这么美味,美味得近乎悲壮,使人无端生出一种危机感,怀疑后半辈子再也吃不到如此奢侈的面了,因而分秒必争。
或者娶了这个煮面的。
“你不用着急,吃完去理一下行李,证件,我预留的时间足够。”景允放下空汽水罐,朝他晃晃手机:“帮你叫来车了,一点半到。”
康崇没再多话,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汤喝得精光,脱手把碗丢进水槽,紧锣密鼓地冲澡,换衣服,刮胡子,刷牙。头脑似乎仍没清醒,严重缺乏睡眠导致的反应迟钝和内存不足,开启节电保命模式,省略思考过程,全凭本能行动,做事情很机械,幸好还算有条不紊,没出岔子,这是每个合格社畜都应掌握的生存必备技能。
司机打来电话,说车已经开进小区、到楼下了,在门洞外面摁了声喇叭示意。景允“嗯嗯”地应,扭头错开话筒,对康崇道:“你去吧,钥匙搁我——”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康崇换好了鞋,人定在玄关外,离他有点儿远,所以探了探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那副意识涣散却又以假乱真的神情恳求:“你送我吧。”
景允被他强行拽出了门。
康崇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拖着景允,把行李塞进后备箱,把景允塞进车后座,自己随之钻了进去,手脚并用地抱住他,脸往颈窝里拱,头一歪,又睡了。他没办法,也挣不脱,硬是给自己贴了好几层厚脸皮,迎着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投来的质疑注视,往椅背靠了靠,寻得一处依托,局促地笑:“劳驾……”
司机一脚油门。
奔赴机场的四十五分钟时间里,在间歇动荡的、平稳行驶向前的车厢内,景允断断续续地睡了一觉,恍惚做了个梦,没多大工夫就被小幅度的颠簸惊醒。他们驶离了飒城市区,渐行渐远。
他又闻见康崇身上的香气,不是头发或衣服上、沐浴露或是须后水,就是人的胴体本身散发出来的,没有经过任何美化和添加,天然且复杂,灵活而馥郁;有甜蜜,也有苦涩,有甘冽,也有腥咸,有纯真,也有邪恶。他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闻见过,说不清是什么。
假如他肯问陈蜜柑,她一定能替他解惑:这是荷尔蒙的味道。只有喜欢的人能闻见,笨蛋。
到了机场,下客区不准车辆停靠超过一分钟,即下即走,司机不敢多留,好评都没顾得及要就绝尘而去。机场有两个入口,一个国内航班,一个国际航班,格式统一的告示牌底下有些公共区域,互不相识的男人们簇拥着垃圾桶抽烟,康崇被熏醒了,摸摸口袋,空空如也,挺好,打火机待会儿也不用充公了。
周末出行的人多,即便是飒城这种小规模的机场,值机柜台前排队的旅客也有不少,办完手续是两点半,他们朝安检处走,三个入口,每个门排的队伍长度都差不多,康崇随便瞄了一个,手突然被牵住,往后拽了一下,让他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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